书院内的多媒体教室,玻璃幕墙外是几株百年香樟,枝叶婆娑间洒下细碎阳光。苏明远站在讲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平板电脑的边缘,目光掠过台下二十余张年轻面孔。这些现代学子穿着随意,眼神里闪烁着好奇与些许不以为然,与他记忆中庆朝国子监那些正襟危坐、头戴方巾的学子截然不同。
“今日我们讲商务礼仪。”苏明远开口,声调平稳,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脊。穿越至今已三年有余,他仍会在某些时刻感到恍惚,仿佛自己仍是那个刚刚金榜题名、骑马游街的庆朝状元,转眼却置身于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
李芳坐在教室后排,对他点头示意。是她力排众议,将这个“礼仪革新”项目交给了一个毫无现代教育背景的人。苏明远心中涌起一阵暖意,随即收敛心神。
“首课,我们来学习‘叉手礼’。”他调出全息投影,一尊宋代陶俑三维图像在空中缓缓旋转,双手交叉于胸前。
台下有轻微骚动。一个染着蓝发的男生小声嘀咕:“这年头谁还学这个?”
苏明远耳尖微动,却不露声色。他经历过庆朝科举的千军万马,岂会因一句嘀咕而慌乱?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提高半度:“礼仪之始,在于体敬于心,形敬于体。古人云:‘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并非繁琐,而是通过外在形式,内化尊敬之心。”
他演示起来,将双手交叉,掌心向内,轻触心口。这个动作他做过千百遍——在庆朝殿试面圣时,在翰林院拜见前辈时,在故乡为父母祝寿时。那一刻,他仿佛又闻到了皇宫中熟悉的檀香气味,听见朝服窸窣作响。
“掌心向内以示谦卑,”他解释道,声音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现代可改良为轻触心口,既保留敬意,又避免繁琐。”
学生们开始练练练习。苏明远走下讲台,穿梭在课桌之间。他的目光被一个金发女生吸引——安娜,来自德国的留学生。她正认真地模仿全息投影中的动作,眉头微蹙,蓝眼睛里盛满了专注。
“先生,是这样吗?”安娜见他走近,有些不确定地问。她的发音带着异国腔调,却准确地说出了“先生”二字。
苏明远微微一怔。在庆朝,只有学子对师长才称“先生”。他颔首,轻轻调整她的手腕角度:“手腕放松,指尖不必过于用力。对,如此便可。”
安娜按照指导重新做了一遍,然后向她的中国同伴——一个叫张晓的女生行了叉手礼。苏明远屏息凝神,几乎预料会看到困惑或嘲笑。出乎意料的是,张晓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绽开微笑,自然地伸出手与安娜相握。
两种礼仪在空气中衔接,自然得如同溪流汇入江河。
苏明远胸腔中那股时常紧绷的气息,在这一刻悄然松动。他忽然明白,礼仪从来不是固守陈规,而是心意的传递。就像当年他高中状元,却仍不忘向落第的同窗行礼致意——那份尊重,跨越了时空,依然能被理解。
“有意思,”安娜笑着说,“在我们的文化里,把手放在心上表示真诚。”
苏明远点头:“人心虽然隔着时空、地域,对尊重的渴望却是相通的。”
接下来的餐桌礼仪课上,面对一排排闪亮的西餐刀叉,学生们明显自在了许多。苏明远拿起一把餐刀,不禁想起庆朝宫廷盛宴上那些精致的银匕玉箸。
“庆朝《膳夫经》有云:‘食不语,啜无声’。”他引经据典,看到几个学生偷偷收起手机,抬起头来,“这与现代餐桌礼仪中的‘咀嚼闭口’同理。跨越千年,文明的共识始终如一。”
他示范使用公筷夹菜,解释道:“古人用‘匕’‘箸’分食,今用公筷,皆为卫生之道。礼仪的核心万变不离其宗——是对他人的尊重与关怀。”
一个男生举手提问:“苏老师,如果礼仪的核心都是尊重,为什么不同文化的形式差异这么大?”
苏明远沉吟片刻,想起了自己初来这个时代时的困惑与失措。他曾因对电梯按钮不知所措而困在楼中半小时,曾因不会使用智能手机而差点与整个世界失联。
“形式是容器,心意才是内容。”他缓缓道,“就像不同的茶壶可以泡同样的茶叶,呈现不同的香气,但解渴的本质不变。了解不同礼仪,犹如收集各式茶壶,让我们能为不同的人奉上恰到好处的尊重。”
教室里静默一瞬,随即响起认可的掌声。苏明远感到耳根微热,这种直白的赞赏方式,他至今未能完全适应。在庆朝,赞许往往是一个含蓄的眼神,一次不易察觉的颔首。
最受欢迎的是日常问候课。苏明远示范了如何对长辈行微鞠躬礼,对同辈抬手作揖,对儿童蹲身平视。当他蹲下身,与假想中的儿童平视时,教室里响起几声轻笑。
“为何发笑?”他起身问道,并无责备之意。
一个女生举手:“苏老师,您刚才那个动作,让我们想起幼儿园老师。很亲切。”
苏明远若有所思:“尊重并非总是居高临下。对孩童蹲身平视,是庆朝士大夫家的传统。《礼记》有云:‘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份尊重,应从身高开始。”
课程结束后,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走上前来。苏明远后来才知道他是某互联网公司的cEo。
“苏老师,我学了十年西方商务礼仪,”男子感慨道,“去哈佛培训,去欧洲考察,却没想到老祖宗的智慧,早把‘分寸感’刻进了礼仪里。”
苏明远微微躬身还礼:“古今中外,礼仪的本质无非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八个字。只是表达方式因时因地而异。”
男子眼中闪过讶异:“您这话点醒了我。我们总是在寻找差异,却忽略了人性底层的相通之处。”
当晚,苏明远独自站在书院回廊下,望着天空中半明半暗的月亮。这个时代的月亮,与庆朝时一般无二,只是少了些诗意,多了些科学解释。他有时会想起那个夜晚——殿试揭榜后,他身着红袍,在京城满月下骑马徐行,百姓夹道欢呼,空气中弥漫着酒香和希望。
而今,他在这个陌生的时代,重新找到了传递价值的方式。
“明远,还不休息?”李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递来一杯热茶,是现代人爱喝的奶茶,甜腻中带着茶香。
“多谢芳姐。”苏明远接过,小啜一口。他始终不习惯这过分的甜味,却感激这份关怀。
“今天的课程反馈非常好,”李芳靠着栏杆,望向远处城市的霓虹,“特别是你关于礼仪本质的讲解,打动了许多人。”
苏明远微笑:“我不过是把古人智慧用现代人能理解的方式表达出来。”
“这就是你最珍贵的地方,”李芳转头看他,目光中有苏明远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你身上有种...穿越时空的透彻。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真的从古代走来似的。”
苏明远心中一震,面上却不露声色:“或许是我读古书太多的缘故。”
那个秘密,他从未对任何人诉说。谁会相信他是庆朝状元,因一场意外跨越千年时空,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有时他自己都觉得恍如一梦。
三周后,改良版的《现代礼仪手册》上线了。苏明远坚持保留了传统礼仪的精神内核,却赋予了它们现代化的形式。李芳带领的团队设计了精美的界面和动画演示,让古老礼仪活了起来。
下载量破百万的那天,团队举办了小型庆功会。苏明远被推到大屏幕前,看着不断滚动的评论区。
“看这条!”一个年轻编辑喊道,“有用户晒出了自己设计的‘云雷纹名片’,说客户一眼就记住了他!”
另一条评论被放大:“今天用叉手礼与客户见面,原本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了。客户说这个动作让他感到被尊重,顺利签下了合同。”
苏明远静静地站着,眼前浮现出庆朝文人交换名刺的场景,那些精致的花笺上印着个人印记,与如今的名片何其相似;他想起商业谈判中双方互相致意的场景,与庆朝商人签订契约前的礼节如出一辙。
形式变了,核心未变。
庆功会结束后,苏明远独自登上书院最高处的观景台。远处是现代都市的不夜灯火,近处是书院保留的古建筑群落。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那是他穿越时随身携带的唯一庆朝物品。月光下,玉佩泛着温润的光泽。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他对着玉佩轻声低语,仿佛在与庆朝的父母对话,“孩儿不孝,未能承欢膝下。然今日所学所教,未曾辱没苏家门风。礼仪之精神,纵越千年,仍能滋养人心...”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安娜站在不远处,有些不好意思:“苏老师,抱歉打扰您了。我忘了拿东西,回来取的时候听到有人说话...”
她犹豫了一下,继续道:“您刚才是在...祈祷吗?”
苏明远微微摇头:“不过是对月抒怀罢了。安娜同学为何去而复返?”
安娜走近几步,月光照亮她认真的面庞:“我只是想亲自谢谢您,苏老师。您的课程让我明白,理解一种文化最好的方式,不是简单地模仿形式,而是理解形式背后的心意。”
苏明远颔首:“你能领悟至此,实属难得。”
“其实,”安娜顿了顿,“我小时候跟祖母学过一种古老的德国问候礼,几乎被人们遗忘了。上了您的课,我才想起那份记忆,想起祖母教我这个动作时说的——‘礼仪是把心放在手上,递给别人’。”
她做了一个简单而优雅的动作——右手轻触左胸,然后向前微微伸展。
苏明远感到心头一震。不同的文化,相似的精神。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穿越至此的意义——不是简单地传授古老礼仪,而是搭建一座桥梁,连接古今中外人们对尊重的共同渴望。
“谢谢你,安娜。”他真诚地说,“今日我从你这里也学到了重要的一课。”
安娜笑起来,行了一个刚学会的叉手礼,不太标准,却充满诚意。苏明远以标准叉手礼回之。
月光下,一今一古,一中一外,两种礼仪再次交汇,和谐如一首无声的诗。
送走安娜后,苏明远再次望向远方都市的璀璨灯火。这个时代有太多他仍在学习的事物——智能手机、高速列车、虚拟现实...但有一点他越来越确定:无论科技如何进步,人心对真诚连接的渴望不会改变。
他从怀中取出那枚始终随身携带的玉佩,轻轻摩挲着上面刻着的“礼”字。这是他及冠那年父亲所赠,寓意“以礼立身”。
如今,他在这千年后的世界,终于为这个字找到了新的注解。
夜风渐起,拂过书院的檐铃,发出清脆声响,宛如来自过去的问候。苏明远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混合着古木的沉香与现代都市的气息。
他忽然不再感到自己是时空的异客。
古老礼仪在现代生活中找到了新姿态,而他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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