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书院雕花木窗，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林婉儿站在讲台上，调试着身后的投影仪，一缕碎发垂落额前，她随手将其拢到耳后。
台下坐着二十余名女学生，衣着现代，眼神明亮。这是城里第一所女子书院，倡导“古今并用，才德兼修”。
“今天我们从《列女传·班昭传》讲起。”林婉儿的声音清澈如山涧溪流，“传记记载，‘博学高才，兄固着《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昭继而成之’。”
投影上出现一位古代女子伏案书写的画像。
“这位续写《汉书》的才女，比莎士比亚早了1500年。”林婉儿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但今天我们不讲‘贤良淑德’，而是讲‘才德兼具’的平等。”
后排一个短发女生举起手：“老师，书中强调的‘三从四德’现在不是已经过时了吗？为什么我们还要学这些？”
林婉儿微微一笑，拿起讲台上那本边角磨损的《列女传》，翻开密密麻麻写满批注的书页。
“问得好。班固写此书，本为‘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重点在‘法则’而非‘顺从’。”她合上书，走向窗边，“就像现代女性既要会写代码，也要懂共情——古今对‘才’的追求，从未改变。”
忽然，她指向窗外：“你们看苏先生。”
众人的目光随之转向窗外。院子里，苏明远正拿着大剪刀修剪花草。他身着简单棉麻衣裳，动作娴熟而专注，额头上沁出细密汗珠。
“你们苏先生每日晨起扫院，遵循《朱子家训》‘黎明即起，洒扫庭除’的古训，”林婉儿道，“却也支持女性平等参政，这便是‘取其精华’。”
窗外的苏明远似乎察觉到教室里的目光，抬起头来。阳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那双深邃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自在。他微微颔首，继续手中的活计，却明显放慢了动作，显得有些拘谨。
只有林婉儿知道，这位书院聘请的园艺师，实则是从明代穿越而来的状元郎。三年前，他在一场雷雨中莫名出现在书院后山，被晨跑的林婉儿发现。经过无数个日夜的困惑与适应，如今他已能在这个陌生时代勉强立足。
“老师，苏先生总是古古怪怪的，”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小声说，“上次我见他对着手机行礼作揖，好像那是什么圣旨似的。”
教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
林婉儿不禁莞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和故事，重要的是苏先生尊重女性，支持书院理念，这就够了。”
课程继续进行。林婉儿讲述古代才女的故事，又展示现代女性科学家的成就。她将古今女性的画像并列投影：班昭身旁是屠呦呦，李清照身旁是马拉拉。
“文明传承，从不是复刻旧章，而是让每一个‘她’，都能在历史星空中找到自己的坐标。”
下课铃响，学生们陆续离开。林婉儿整理讲稿时，注意到苏明远站在门外徘徊，手中捧着一盆刚修剪好的兰花。
“苏先生有事？”她走上前问道。
苏明远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宽袖官服仍在身：“林姑娘方才讲堂上所论，实令明远茅塞顿开。特备此兰，以表钦佩。”
林婉儿接过兰花，忍住笑意：“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现在不兴叫‘姑娘’，叫‘林老师’或者直接叫名字就好。还有，不必总是行礼。”
苏明远面露窘色：“明远...我记下了。”他望向已经空荡的教室，“方才听林老师讲《列女传》，与我昔日所学大相径庭。”
“哦？你们那时怎么讲《列女传》？”林婉儿好奇地问。
苏明远神情变得复杂：“在我来的那个时代，女子读《列女传》，多为习得贞顺之道。夫为妻纲，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些观念根深蒂固。”他停顿片刻，声音低沉，“我年少时也曾觉得理所当然，直至有一日...”
“有一日怎样？”
苏明远目光遥远，仿佛穿越时空：“我有一妹，聪慧过人，过目不忘。她常偷听先生授课，学问甚至胜于我的同窗。然而父亲禁止她读书，谓‘女子有才，反为不美’。后来她被迫嫁与一纨绔子弟，终日郁郁...”他的声音哽咽，“不出三年，便香消玉殒。”
林婉儿轻轻触碰他的手臂：“对不起，让你想起伤心事。”
苏明远摇头：“穿越至此，初见女子可与男子同堂而学，共事而职，内心震撼难以言表。初时以为世风日下，纲常紊乱。然时日既久，方知此为文明进步之象。”他看向林婉儿，眼神真挚，“方才听林老师讲解，方知经典真义不在束缚，而在启迪。若我早年能悟此道，或可为我妹争得一线生机。”
林婉儿心中触动。三年来，这是苏明远第一次主动提及往事。她一直知道他内心有着难以释怀的过去，却不知是如此痛彻心扉的故事。
“明天我要带学生去参观科技馆，你有空的话一起来吧。”她突然提议，“看看这个时代的女性在做什么。”
苏明远略显犹豫：“明远一介布衣，于那些奇技淫巧...”
“不是‘奇技淫巧’，是科学。”林婉儿纠正道，“就这么定了，明天早上九点，书院门口见。”
次日清晨，苏明远早早等候在书院门前。他穿着林婉儿为他挑选的现代服装——深色牛仔裤和浅蓝衬衫，虽简单却衬得他身姿挺拔。只是他站姿过于笔直，双手微拢在身前，仍保留着昔日的仪态习惯。
科技馆内，苏明远如入幻境。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悬浮在空中的地球全息投影，小心翼翼触摸屏幕时指尖微颤。当看到一个机器人流畅地回答参观者的问题时，他面色苍白，连退两步，几乎要行礼叩拜。
“这是人工智能，不是妖术。”林婉儿忍住笑，低声解释。
最让苏明远震惊的是，科技馆中许多研究员和讲解员都是女性。在一处展示太空探索的展区，他们遇到一位年轻的女工程师，正自信地讲解着火箭原理。
“女子竟可窥探天道...”苏明远喃喃自语，眼中既有困惑也有钦佩。
林婉儿正要回答，却注意到苏明远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他紧盯着一处展台，上面展示着各种古代天文仪器复制品，其中包括一个精致的浑天仪。
“那...那是我朝钦天监所用之器...”他声音颤抖，“为何在此？”
林婉儿看着他：“这是复制品，用来展示古代天文成就的。你看那边的介绍，还特别提到了明代的天文研究。”
苏明远步履蹒跚地走近展台，读着展板上的文字。他的目光渐渐变得深邃复杂。
“史载嘉靖年间，星象异变，钦天监奏曰‘女主昌’...”他喃喃自语，“皇上听信谗言，禁女子读书，恐防女祸...”
林婉儿站在他身边：“现在我们知道，星辰运行与人间事务无关。那些限制女性的政策，不过是借口罢了。”
苏明远转身面对她，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清明：“林老师，我有一请。可否容明远...容我为你书院的学生讲一课？”
一周后，书院讲堂座无虚席。不仅学生全数到场，还有许多闻讯而来的教师和校外人士。大家都听说那位神秘的园艺师苏明远要主讲一堂关于“古今女性教育观”的课程。
苏明远站在讲台上，略显紧张。他仍穿着现代服饰，但气质中那份来自古代的儒雅却更加明显。
“诸位同学，”他开口，声音初时微颤，随即变得坚定，“今日我所讲，非为训导，而为忏悔。”
台下鸦雀无声。
“我名苏明远，万历年间进士及第，曾官至翰林院修撰。”他缓缓道出真相，引起一片吸气声。“在我来的那个时代，女子读书被视为违背天道。我亲眼见证妹妹因才华被埋没而郁郁而终，却因循守旧，未曾为她抗争。”
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从对现代女性地位的震惊到逐渐理解，再到由衷钦佩。他引用经典，却又批判其中过时的观念，提出重新诠释的可能。
“《列女传》不应成为束缚女性的枷锁，而应成为启迪才思的明灯。班昭续写《汉书》，彰显的是才智，而非顺从。”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古今虽异，求才求知之心无异。望诸位珍惜当下，勤学不辍，既不辜负先祖才慧，更为后世开辟新途。”
演讲结束，掌声雷动。许多女生眼中闪着泪光，为这位古代状元的真诚与转变所感动。
课后，林婉儿与苏明远并肩走在书院回廊。夕阳西下，为庭院洒上一层金辉。
“今天你讲得很好。”林婉儿轻声道。
苏明远停下脚步，望向天边渐落的夕阳：“昔日我为状元，御前对策，自以为胸怀天下。直至来到此世，方知天地广阔，真理无穷。”他转身面对林婉儿，目光灼灼，“林老师，明远有一不情之请。”
“你说。”
“我想系统地学习这个时代的知识。”他的声音充满决心，“不仅是科学技术，还有思想哲学。我想真正理解这个时代，然后...寻找回去的方法。”
林婉儿惊讶地看着他：“你想回去？为什么？”
“不是永久的回归。”苏明远解释，“而是往来穿梭之道。我想将这个时代的理念带回我的时代，哪怕只能改变一星半点。”他的眼中闪着理想的光芒，“我想为像我妹妹那样的女子争取机会，哪怕要面对整个时代的反对。”
林婉儿沉默片刻，轻声道：“这很危险。”
“我知道。”苏明远微笑，“但有些事，值得冒险。”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第一颗星星在天际闪烁。回廊尽头，书院灯火渐次亮起，照亮前路。
林婉儿望着身边这个从过去走来，却望向未来的男子，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她轻轻点头：“好，我帮你。”
星空下，两个来自不同时代的人立下约定，共同踏上一段超越时空的旅程。历史的长河静静流淌，但偶尔，也会有人逆流而上，试图改变它的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