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那间桃树掩映的小院，江暮云反手将院门落锁，隔绝了外面喧嚣的蝉鸣和可能窥探的目光。
他转过身，带着一身尚未平息的燥热和急迫，一把将邵庭紧紧拥入怀中。
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在触碰到那清瘦身体的瞬间，下意识地放柔，仿佛捧着易碎的珍宝。
“喵——！”
被夹在两人之间的雪儿发出不满的抗议，挣扎着从缝隙中跳了出去，甩着尾巴，高傲地踱到一旁的石凳上，开始舔舐自己被弄乱的毛发。
江暮云双手温柔地捧起邵庭的脸，炽热的目光锁住那双他以为会看到羞涩或狡黠的眸子，迫不及待地想要低头攫取那诱人的唇瓣。
然而，他看到的却是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邵庭的脸上，早已没有了方才在武馆门口那狡黠灵动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声汹涌的悲伤。
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断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滚落，浸湿了长长的睫毛，顺着白皙的脸颊滑下，滴落在江暮云粗糙的手指上，带着灼人的温度。
江暮云满腔的炽热情动瞬间被这冰冷的泪水浇熄，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惊慌和心疼。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手足无措地松开手，指腹慌乱地擦拭着邵庭脸上的泪痕，声音因为担忧而紧绷：
“小庭？怎么哭了？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是不是我弄疼你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明明前一刻还像只狡猾的小狐狸般引诱他，怎么转眼间，就悲伤得如同被全世界抛弃？
邵庭没有回答，只是透过朦胧的泪眼，深深地望着江暮云写满焦急和关切的眼眸。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这具坚实的躯壳，望向了更遥远、更虚无的所在。
他在看什么？
也许，是看到了那些他曾短暂停留的其他小世界，是看到了那个作为“邵博士”、一生都活在精密计算和虚假爱情泡泡中的自己？
还是看到了未来自己制作出的仿生人，最终让自己的情感都沦为程序一环的可悲现实？
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过去，什么是未来？
当初，他在江暮云这个平静祥和的小世界里，只想寻一处温暖的枝头栖息，从未想过下一个世界会是怎样的光景。
他对孟思行感情很复杂，上一辈子的他很爱他，那种爱也像是一种寂寞下诞生精神寄托。
他以为欢乐可以掩盖悲伤，以为新的开始可以埋葬旧的记忆。
可一个人的心，如何能做到容纳两辈子、乃至更多轮回的沉重记忆而不感到疲惫？
那些被刻意压抑的不属于他这辈子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如同潮水般在找到安全港湾后，反而更加汹涌地反扑回来。
他太累了。
所以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对他而言最简单、最温暖的江暮云。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对他复杂内心一无所知，只会用最质朴的方式关心他、爱着他的兄长，歉意、愧疚伴随着那份迟来的对过往所有挣扎和孤独的回味，化作了更尖锐的酸楚。
什么冷静自持，什么成熟通透，什么强大坚韧……他都不想再伪装了。
在这里，在江暮云面前，他只想做那个可以肆意流泪的、被保护着的弟弟。
“小庭……别哭，告诉哥哥，到底发生什么悲伤的事了？”
江暮云见他不说话，只是默默流泪，心都要碎了。
他重新将人紧紧搂进怀里，大手一下一下，极其轻柔地拍抚着邵庭单薄而微微颤抖的脊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声细语：
“没关系，不管什么事，哥哥都在。哥哥永远是你的倾听者。”
邵庭靠在江暮云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哭得更加凶了，仿佛要将积压了无数时空的委屈和疲惫，都尽数宣泄出来。
江暮云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
他低下头，用温热的唇瓣，一点一点吻去邵庭脸上的泪痕，动作笨拙却充满怜爱。
“不哭了，小庭，不哭了……”他低声哄着，像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有哥哥在，哥哥会保护你的。你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要想，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开心就好了。
邵庭听到后怔了怔，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江暮云。
这个世界的爱人没有强大的实力和雄厚的家族背景，他只是平凡世界里芸芸众生之一，没有通天的能力，没有复杂的心思。
可偏偏是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邵庭在他面前不用再背负别人的生命，不用再担负救世的责任，不用再勉强自己必须强大、必须理性。
因为在这里，他只是江暮云的弟弟“小庭”。
——一个可以被保护、被照顾、被允许脆弱和依赖的存在。
汹涌的悲伤，在这份简单而坚定的守护中，渐渐平息。
邵庭的心，一点点地落回了实处。
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抚上江暮云带着胡茬的脸颊。那微微刺手的触感，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他强大吗？他曾经站在过许多世界的顶端，掌控过强大的力量。
他脆弱吗？此刻，他只是一个在爱人怀里寻求慰藉的普通人。
说到底，他也很想就这样依赖着一个人。
而如果是江暮云的话……如果是这个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都会无条件接纳他的兄长，或许能够理解他那些光怪陆离、惊世骇俗的经历吧？
邵庭深吸一口气，努力止住哭泣，脸上还挂着泪珠，却对着江暮云，缓缓露出了一个带着有些脆弱的笑颜。
他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和平静：
“哥哥，别担心，我没事了。”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望进江暮云担忧的眼眸深处：
“我想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很长很长关于‘我’的故事。”
*
邵庭拉着江暮云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雪儿乖巧地蜷缩在一边晒太阳。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缓缓讲述。
从他是谁，从那个冰冷的实验室和纷繁的数据流开始，讲到那些他穿梭停留过的、光怪陆离的小世界。
讲到那些深刻的爱恨、惨烈的牺牲、无奈的抉择，讲到孟思行，讲到那个作为“邵博士”的孤独与挣扎，也讲到他最终选择回到这里，选择逃避，选择他……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有些关联却又遥远的故事，但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痛楚和疲惫，却骗不了人。
江暮云起初听得有些怔忡，如同在听一个离奇的话本故事。
但随着邵庭的讲述逐渐深入，随着他情绪不自觉的沉溺，江暮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揪紧。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在无数命运漩涡中独自挣扎、背负着沉重过往的灵魂，是多么的孤独和疲惫。
当听到邵庭坦言，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其本质可能都是一串被编写好的数据，被制作成芯片植入仿生人脑部，由不同人格碎片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人”时，江暮云的瞳孔微微收缩。
——但他仍紧紧握住邵庭的手，丝毫没有松开。
他更清晰地听出了邵庭话语深处，那份对选择了他、却“抛弃”了其他人格隐晦而沉重的歉意。
“小庭。”江暮云忽然开口，打断了邵庭的讲述，声音沉稳而温柔。
邵庭抬起眼，有些不安地看向他，仿佛等待着一场审判。
江暮云用力握紧了他的手，目光坚定而包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听着，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对于我而言，你就是邵庭，就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细心呵护的庭儿。”
“我们一起经历的点点滴滴，你付出的每一分真心，你的喜怒哀乐，我都看得见，感受得到。这些才是真实存在的，才是最重要的。”
他伸出手，轻轻抚平邵庭微蹙的眉心，语气带着一丝心疼：“你把太多事情，都归咎于你自己的责任，觉得是你选择了‘我’，亏欠了‘他们’。”
“但你什么都没有做错。你只是在无数条道路中，选择了一条让你觉得安心幸福的路，这没有错。”
江暮云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锐利，却依旧温柔：“在我看来，那个孟思行的爱是错的。”
“他将未来沉重的爱，强加给了过去的还未经历一切的‘你’，让你被迫承载不属于你的记忆，让你感到窒息和愧疚。但那不是你的错。”
“况且，”江暮云的语气重新变得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豁达的笑意：
“我相信，其他的‘我’，在其他那些你所描述的世界里，哪怕最终没有被你选择，他们也一定在努力认真地生活着。你不必为他们感到歉疚。”
邵庭怔怔地听着，眼睛微微睁大，从未想过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一切。
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那份对过往的执念、对选择的愧疚、对未来的惶惑……在江暮云这番朴实却充满力量的话语中被轻轻拂去。
是啊，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他无法改变已经发生的事情和经历，但那些选择造就了现在的他，引领他走到了江暮云的身边。
而眼下，即将要发生的，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每一天，才是他真正可以把握的未来。
他只觉得浑身一轻，轻舟已过万重山。
“哥哥……”邵庭喃喃地唤了一声，这一次，他是露出放下一切重担的轻松而明亮的笑容，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湿意，却清澈见底，再无阴霾：
“谢谢你。”
谢谢你理解我，谢谢你接纳我，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可以永远做“弟弟”的家。
他主动倾身过去，将头轻轻靠在了江暮云坚实温暖的肩膀上，闭上了眼睛，感受着午后阳光的温度和对方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就让他沉浸在这个人温暖的怀抱里，永远做一个被保护着、被宠爱着、可以偶尔任性、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吧。
这就是他历经千帆后，最终选择的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