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桑余忙了一早晨,刚从柳凤凤的书铺出来,手里还抱着一大摞书,放在了外面的桌子上,抬手用袖子擦了擦汗。
忽然,她余光看到了那道身影。
抬头看去,祁蘅一袭浅灰色常服,站在街角,正望着她,笑了笑,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见到桑余发现了自己,他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一步步走向桑余。
桑余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急忙行礼:“参见陛下……”
“不用。”
他声音很轻的打断,想伸手去扶桑余,可又忽然想起她其实很不喜欢自己的触碰,又把手伸了回来。
“别怕,我只是……来看看你。”
桑余始终保持着距离,她整理起一旁的竹简,动作熟练。
可垂下眼,却还是没办法忽略祁蘅虚弱的身形。
她抿了抿唇,问:“上次呕血之症,太医可查出缘由了?”
祁蘅笑了笑,随手替她接住一个就要滚落的竹简,放在了她的手边,找了个由头糊弄过去:“说是先前在江南遇刺,留下的病症,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桑余看了一眼祁蘅。
她永远分不清它是不是在说谎。
可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去猜。
与她的关系不大。
若真有什么,宫里的太医也会有办法的。
路边有个小孩儿,怀里抱着一扎糖葫芦叫卖。
快入冬了,已经可以开始卖糖葫芦了。
祁蘅忽然回头,叫住他:“糖葫芦!”
卖糖葫芦的小童怯生生停下脚步。
祁蘅走过去,挑了两根最红的,又扔给小孩儿一小锭金子。
红果上的糖衣晶莹剔透,在晨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给。”他递过一根。
桑余怔在原地。
记忆里那个在冷宫里和她分半块糕点的少年,在某一瞬间和现在的祁蘅重合。
变成此刻正举着糖葫芦,眼底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祁蘅。
她没有接,想要拒绝。
“阿余,”祁蘅忽然轻声说,“我们还没一起吃过糖葫芦呢。”
我们一起过过苦日子,一起出生入死,一起背水一战,一起互相猜疑,一起互相恨过,一起彼此折磨过……
却连一起好好的坐在一起,吃一根糖葫芦都没有过。
祁蘅想到这里,觉得心底苦涩。
他对不起桑余好多好多事。
他笑着,把一根糖葫芦重新递给她。
糖浆的甜香在空中弥漫着。
桑余终于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他冰凉的指节。
两人并肩坐在书铺外的青石阶上,远处早市人声喧嚷,近处只有糖衣碎裂的轻响。
祁蘅问:“甜么?”
桑余有些局促,她觉得不安,又不妥,可祁蘅又并没有做什么。
但是,糖葫芦的确很甜很甜。
祁蘅咬了一口,说:“其实,我也没有吃过,没想到这么甜,从前出宫时,回来应该给你带一根的。”
桑余没说话。
过分的提起从前,桑余并不喜欢,因为从前于她而言,没有太多美好的回忆。
如今回忆起来,只有祁蘅的那些随口编出的谎言。
她只是发觉,祁蘅没有自称“朕”。
祁蘅轻轻咬下一颗糖葫芦,甜中带酸的滋味在舌尖漫开。
他望着远处熙攘的街市,忽然开口:“阿余,你可知道以前你还没出宫的时候,最害怕的是什么事情呢么?”
桑余转头看他,糖衣的碎屑沾在唇边。
她不知道,祁蘅也会有害怕的事么?
“是那年太医跪在殿外,说你若是再这样郁结于心......”他的声音哽了哽,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竹签,“怕是熬不过两个春秋。”
晨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在青石板上。祁蘅忽然又笑了,眼底却泛着水光:“所以现在,能与你,坐在阳光下吃糖葫芦,我比得到什么都还要欢喜。”
桑余不知道,自己曾经竟还有过这种时候。
更没想到,祁蘅会害怕。
可那时,他分明就没给自己留活路。
“陛下,不要说这些了,没有意义。”
祁蘅顿了顿,点头。
也的确不再说了。
“如今,是你我最好的结尾,你应该纳一个真心于你的妃子,与她一同,伉俪情深,共同为大元谋太平……”
这次轮到祁蘅不想听了。
他打断:“我这次,不是来威逼利诱你回去的。”
祁蘅的意思是,能不能……不要那么着急想赶走我?
其实离开他三年,桑余一直在遗忘,试图把这些事情从她骨髓里彻底剥离干净,没有人会比她更恨祁蘅。
所以她也从来没有去正视过此事,正视过他们之间的干系。
只是祁蘅今日说的话很奇怪,是桑余从来都没有听过地感受,像是最后一面时才会有这样释然的语气。
桑余轻轻抬起吃了一半的糖葫芦,糖衣在阳光下透着微光。
她声音很轻的问:“陛下可还记得,惠妃娘娘从前教过我们两个字——体面。”
祁蘅静静地听着她说。
“那些年,我们都太不体面了,闹得满城风雨,害死了那么多人,这是你我的罪孽,过不去的。”桑余转过头,目光平静如水,“但如今,我们都该学着留些体面了。”
“那...”祁蘅喉结滚动,声音沙哑,“你能不恨我了吗?”
桑余微微颔首,收回目光,很认真的回答:“作为臣民,不该去怨恨一位很好的明君。”
她说的是不该,而不是不想。
她总是想逃。
逃避是桑余一直以来护着自己的方式,亦是本能,仿佛只要这样,就可以又不惹怒权势,又不说违心的话,话说一半,真正的想法,也只亮出一半。
祁蘅听懂了。
所以他了然的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他看见远处的梧桐树往下落了一地的叶子,两个小童围着树跑,姐姐拉住了弟弟,两个人玩着一地的枯叶,枯叶仿佛又活了。
“可作为桑余……还是会恨那个很坏的祁蘅,对吗?”
她不愿意说明地真相祁蘅替她说。
祁蘅明白她。
却不会再因为这样的真心而觉得愤恨恼怒。
那个不在意对方是不是真心,心甘情愿的为对方考虑的人,变成了他。
桑余皱眉,直唤他的名字。
“祁蘅,你又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