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天色微明,
苏秀雯便起了床,整齐的叠好了被子。
穿上了一件带着梅花纹样的棉布衣裳,这衣裳还是前日村中其他人给自己送来换上的。
虽然陈旧,但洗的很干净。
她已经好几年没穿过干净衣裳了,很喜欢。
她从那积满了灰尘的梳妆柜里拿出了已经好几年未用过的红妆篮跨在臂弯上。
从里屋出来走到堂屋中停放的两口棺材前,她伸出双手摸着左右两副棺盖。
闭上眼睛,幸福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
随即她睁开眼,再次看了看两口棺材,踏步出得门去。
她哼着记忆中的那首夫君跟自己一起哄孩子时常常哼的曲子,一路雀跃着朝着村后的那一条小溪走去。
那轻盈的姿态,仿佛不是一个早已嫁夫生子多年的半老徐娘,而是十几年前那个情窦初开的及笄少女。
待到来到溪水边的青石上,她并拢着双腿膝坐而下,接着解开绑住长发的布条。
舀起溪水,细致的梳洗着已经掺杂了些许白丝的长发。
随即她又听到了些许动静,抬起头一看,便又笑眯了眼。
开口喊道:
“早啊,刘二嫂,林根嫂。”
听到她的招呼,刘二嫂和林根嫂却是面露惊慌之色。
刘二嫂更是慌乱地说道:
“秀雯呐,当初是嫂嫂我的不对。
不该乱嚼舌根,当初我也只是真以为你男人他……
现在杨仙师来给他澄清了,
确实是我错了,嫂嫂我给你道歉。
况且当初我男人不是也狠狠给了我几耳巴子嘛?
你就看在这些年我也有份儿照顾你的情分上,你就别怪嫂嫂了吧。”
一旁的林根嫂也帮着腔:
“是啊,是啊,
秀雯你也知道这肥婆娘大字儿不识一个,粗鲁的很,没规没矩口无遮拦惯了,其实心眼儿不坏,没想过什么坏心思。
你就别怨她了吧。”
苏秀雯却是摇摇头,说道:
“不会的,我心中还是有数的,这只是我的命不好而已。
怨不到嫂嫂头上。
还得多谢两位嫂嫂这些年的照顾,不然我早就饿死冻死了。”
“那就好,那就好。”
刘二嫂连声说道,然后眼睛在四处乱瞅了一番,说道:
“秀雯妹子,我这儿衣服洗完了就先回去了,你慢慢洗。”
林根嫂也连忙说道:“对对,我也洗完了,秀雯妹子你慢慢洗。”
苏秀雯点点头,道:
“两位嫂嫂你们去忙,不用在意我。”
她看着两人小跑着离去的背影,却也不在意,继续轻轻地哼唱着。
清洗完了面容和长发,又用帕子拧干水分细细地擦干,然后从红妆篮中取出一根做工粗糙的木簪。
这还是李书砚在他们定情之时亲手削出来的呢。
她犹自轻轻哼着曲子,举起木簪,将长发挽起,
一如当年新婚夜之后,丈夫为她挽起的长发一般模样。
随后她回到了家里,整理出了一堆还能使用的东西,又从床底石板下掏出一个小布包,一起装入篮中出了门。
来到村子东头,她轻轻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院门。
“扣扣扣。”
“谁呀?大清早的。”
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打着哈欠将门打开,
抬头一看却是僵在了那里。
“秀秀雯妹子?!”
“李大哥,”
苏秀雯喊了一声,
“去年冬天,你拆了家里院门,装到我家里挡了风雪,还没跟你道谢呢。
记得当初你想让你家小娃跟着书砚识字的,
可惜后来。。。
如今我也没有那个福分当他的师娘了,这是书砚在的时候使用的砚台笔墨,就留给孩子写字的时候用吧。”
说完,也不管李大哥僵愣住的模样,从篮子中拿出一套笔墨纸砚塞到他的怀中,便告别而去,向着下一家而去。
她一家家走过去,在那些曾给过她一口饭、一件破衣、又或仅仅是没有像赶野狗一样驱赶过她的人家门前,一一道了谢,送出了一件又一件东西。
“赵大娘,大前年夏天你做那饼子,可真好吃嘞。”
“孙叔,两年前你猎的那只野鸡,我到现在都还馋嘞。”
“钱家阿姊,去年冬天你给我的棉衣……”
一户户人家过去,村人们打开院门先是愣住,而后手足无措,继而在她走后传出压抑的惊呼和低低的啜泣。
随着她的走过,整个村子似乎都被一种巨大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笼罩着。
“秀雯呐,你是真醒了?真的没事了?”
一个老妇忐忑的望着苏秀雯,不安的问道。
这时苏秀雯已将村中的人户都走了一圈儿后回来,到了隔壁的院子。
“是啊,王婶儿,我清醒了,
这些年多亏了你的照顾,如果不是这些年你每日不厌其烦的送来吃食来照顾我,我怕是早就冻死饿死了。
我还记得当初书砚找您家借过三两银子的。
如今我清醒了自然是要还的,
呐,这是十两银子。
连本儿带利一起还了,多的就当是这些年您照顾我的感谢了。
您可不能推迟了。”
王婶儿看着苏秀雯那双干瘦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地捧着一个小布袋递在了她的面前。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声音局促:
“太多了,太多了,哪里用得着这么多啊。”
苏秀雯却不管不顾,将布袋塞到了她的手中,
“这些年的拖累,大恩难报,哪里是一点银子就能偿还的?
王婶儿你要不收下我就算是死也难安心了。”
王婶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被苏秀雯的这一句话吓了一跳。
只觉这哪里是清醒的痴人前来报恩,
这分明是一个在清算一生旧账、准备远行的孤魂啊!
“秀雯呐,你可不要想不开呀。”她的声音带着颤抖。
苏秀雯却是摇摇头,明媚的笑着,说道:
“哪里会哟,王婶儿你就会瞎担心。
我这好不容易清醒了,自然还有幸福的日子等着我呢。”
“真的?”王婶儿狐疑地问道。
苏秀雯连连点头。
王婶儿看着她那带着神采的明亮双眼,以及脸上灿烂的笑容,
确实不像是没能走出来的样子。
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就对啰,这就对啰,好日子还在后头,好日子还在后头。”
“嗯,好的,王婶儿我记着哩。
我回去好好收拾准备一下。明早书砚和墨文还要下葬呢。”
说罢,她便转身回了自己院子。
这一天,她谢完了有恩于她的村人,
又找来木板将破烂的院门给修好,将垮塌的院墙重新垒上,随后又清扫了灶台,拔去了院中的杂草。
忙忙碌碌一整天,直到太阳落山,
她才回到屋中坐下,点燃了一盏豆大灯火的油灯。
略微歇了歇气,她便又回到里屋,
翻出一口陈旧的大木箱子,最后在箱底拿出一件用油纸包裹得好好的大红衣裳。
她脱下身上满是补丁的旧衣,整整齐齐的叠放在了床头,
而后将大红衣裳穿在身上。
“哎呀,果然这么多年身材都走样了呢。”
她低头有些无奈的看着身上略显紧绷的红衣,
这可是当年成亲之时所穿的衣裳,一直完好的保存至今。
随后她又从箱底翻出一条长长的红色围巾。
这还是当年她生下孩子时夫君去富人家教孩子读书认字,多攒下的几个钱给自己买的呢。
她将围巾拿在手里展开,围巾长长的,握在手里暖暖的,就像夫君当年牵着自己的那只大手。
转头透过房门看着堂屋的两口棺材,
她的脸上尽是幸福的笑,
而后捧着围巾来到了堂屋……
次日,清晨,
天色朦胧,
再过两个时辰便是李书砚、李墨文出葬的时候,
王婶儿端着一碗稀粥,拿着一块馕饼进到院儿来。
“秀雯,秀雯呐。”
清晨的村庄异常的宁静,
王婶的呼喊在这片宁静中自然也没有得到回应。
她迈着颤巍巍的步子来到了屋前,推开了房门。
…
…
…
村外,
道路旁的树下,杨诺坐在一块道边石上。
他闭着眼,晨露在他的发间凝结成无数细小的水珠。
“哐当!”
是碗掉落在地摔碎的声音,
“老天呐~~!”
一声悲怆的哭喊打破了清晨村庄的宁静。
杨诺睁开了双眼,看向村子的眼神复杂,
虽然他早已猜到可能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但真当这份结局呈现在他的面前时,依旧难免心中一阵难受。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站起身来,向着远方步行而去,晨雾在他身后汇聚,将他的身形逐渐遮掩……
“叮铃铃~!”
他一手摇动魂铃,口中传出诵唱,
声音悲凉,回荡在天地之间……
“昔于始青天中,
碧落空歌大浮黎土。
受元始度人无量上品,
元始天尊当说是经,
周回十过,
以召十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