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宗亮那一声报告,铿锵有力,在屋子里回响。
刘清明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甘宗亮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但他没有立刻转身去执行命令,而是看着刘清明,提出一个请求。
“书记,我们东山村民兵,想最后再搞一次训练。”
他的话里带着一丝恳求。
“交枪之前,让我们再穿一次武装,走一遍队列,打一次靶。就当是……跟过去告个别。”
刘清明没有立刻回答。
他能理解这份感情。对于这些把半辈子都和枪绑在一起的庄稼汉来说,那不只是一块铁,是荣誉,是责任,也是一种精神寄托。
直接收走,太冷硬了。
“可以。”刘清明同意了,“我批准了。不光是告别,也是为了让全乡的人都看看,我们云岭乡的民兵,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
“谢谢书记!”甘宗亮再次敬礼,然后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院子。
片刻之后,一阵急促而密集的敲锣声,划破了东山新村的宁静。
“铛!铛!铛!铛!”
这声音,是东山村最紧急的召集令。
泥石流来的时候,敲过。
进山剿匪的时候,敲过。
每一次响起,都意味着有大事发生。
一栋栋崭新的安置房里,门被猛地推开。
一个个身影从里面冲了出来。
正在吃饭的,放下了碗筷。
正在聊天的,停住了话头。
正在院子里拾掇东西的,丢下了手里的活计。
他们跑得很快,目标明确,朝着村子中间的空地汇集。
有的人一边跑,一边往身上套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往腰间系着武装带。
刘清明站在甘宗亮家院子里,看着手表。
不到三分钟。
空地上已经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自动排成了整齐的队列。
三百多人,鸦雀无声。
刘清明走出院子,甘如柏和甘新华跟在他身后,三个人都面色严肃。
队伍的最前面,站着一个姑娘。
是谢芳。
她也穿着一身武装,手里紧紧攥着一杆大旗。
旗帜是红色的,上面用黄线绣着几个大字:“东山村民兵营”。
旗帜在微风中展开,那几个字格外醒目。
她站得笔直,脸上没有了之前的羞涩,只有一种庄严。
甘宗亮跑到队伍前列,整理了一下队伍,然后转身,跑到刘清明面前。
“报告刘书记!东山村民兵营,应到三百三十九人,实到三百一十七人!队伍集合完毕,请您指示!”
刘清明上前一步,面对着整个队伍。
他看着这些朴实的脸,看着他们身上那股子不一样的劲头。
“稍息。”
刘清明开口了。
“同志们,战士们。东山村民兵营,成立于四十六年前。这四十六年来,你们守卫过村庄,抗击过洪水,抓捕过罪犯。你们多次得到上级的表彰,是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也是一支光荣的队伍。”
“我,刘清明,为曾经能与你们并肩作战,感到自豪。”
他的话,让队伍里不少人的胸膛挺得更高了。
“今天,我们在这里,不是为了结束一段历史。这面光荣的旗帜,我们会永远传承下去。我们云岭乡的民兵营,会重新组建,会更加适应新的形势。”
“你们当中的一部分人,会成为乡民兵营的骨干。而其他的人,也将在各自的岗位上,开始一场新的战斗。”
“这场战斗,就是跟贫穷战斗!”
“我们首先要摘掉云岭乡这顶贫困的帽子。我相信,凭着我们这股战斗力,一定能完成这个任务!”
“所以,大家不必可惜,我们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换了一个战场。”
刘清明说完,后退一步,向甘宗亮示意。
“开始吧。”
“是!”
甘宗亮转身面向队伍,发出了洪亮的指令。
“全体都有!向左转!跑步……走!”
“目标,乡人民武装部!”
三百多人的队伍,迈着整齐的步伐,在水泥路上跑动起来。
那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安静的乡间小道上回荡。
这个场面,很快就引来了镇上群众的围观。
人们从街边的店铺里,从家里走出来,站在路边,看着这支队伍。
“这是……东山村的民兵?”
“这么大阵仗,是干什么去?”
“好多年没见过民兵拉练了,真带劲!”
队伍一路跑到了乡人民武装部的院子里。
在这里,他们领到了自己封存的武器。
当冰冷而熟悉的枪身回到手里时,很多民兵的手都颤抖了一下。
他们仔细地擦拭着,检查着,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眷恋。
随后,在甘宗亮的带领下,队伍徒步进入了乡里的训练场。
最后一次武装训练,开始了。
五公里越野。
战术动作。
队列行进。
每一个项目,他们都完成得一丝不苟,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状态。
最后是打靶。
枪声在山谷间回荡。
脱靶的人很少。
每一次漂亮的亮相,都能引来围观群众的阵阵掌声和欢呼。
训练结束了。
夕阳西下,给整个训练场镀上了一层金色。
最后的步骤,是上缴武器。
一张长条桌摆在训练场中央。
甘宗亮第一个走上前。
他把自己那支半自动步枪,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放下的那一刻,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然后,他后退,敬礼,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一个接一个的民兵走上前。
他们把枪放在桌子上。
有的人,放下枪后,还想再伸手摸一下,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
有的人,眼圈红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民兵,把枪放在桌上后,没有马上离开。
他用粗糙的手,在枪身上来回摩挲着,就像在告别自己最心爱的姑娘。
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没有人催促他。
最后,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身走回了队伍。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能听到风声和轻微的抽泣声。
武器上缴的工作,在接下来的一周里,陆续在全乡范围内完成。
云岭乡,是清南市最后一个完成这项工作的乡镇。
市里的一块心病,总算是解决了。
刘清明没有让大家沉浸在过去的情绪里。
他趁热打铁,立刻把工作的重心,转移到了经济建设上。
乡政府的大礼堂,被临时改造成了培训中心。
刘清明专门从市里借来了投影仪、幕布和音响设备。
第一场培训,就是关于板蓝根种植的。
主讲人,是云州农科院经济作物研究所的杨光汉教授。
这位老教授,带着他的团队,已经在云岭乡待了大半年。
他们亲自开辟实验田,反复试验,最终才确定了最适合云岭乡土壤和气候的种子,以及一整套科学的种植方案。
礼堂里,坐得满满当当。
上千名来自各个村的农户代表,挤在一起。
东山村的民兵们,就坐在最前面。
他们放下了枪,现在要拿起锄头,在另一片战场上开疆拓土。
那些以前被认为是废地的山地坡田、沙壤土地,现在全都要变成宝贝。
刘清明看着台下那一双双眼睛,里面全是渴望。
那是对富裕的渴望,是对摆脱贫困的渴望。
杨教授站在台上,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讲得深入浅出。
“……我们云岭乡的土质,偏沙性,透水性好,这对于很多作物来说不是好事,但对于板蓝根这种根茎类药材,却是得天独厚的优势……”
“……明年开春,大家领到种子后,第一步就是深耕。土地要翻到三十公分以上,这样才能保证根系的生长空间……”
台下的村民们,听得格外认真。
很多人都带着本子和笔,把杨教授说的每一个要点都记下来。
这场培训,要持续一个半月。
杨教授和他的团队,不仅要授课,还要手把手地进行现场教学,培养出一批技术骨干。
刘清明定下的目标,是一万亩。
这是一个巨大的数字,需要所有人都动起来。
与此同时,另一场培训也在乡水利站的院子里悄然进行。
农科所的另一个团队,在教大家如何科学养殖小龙虾。
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冷,但也不适合放虾苗。
利用这段农闲时间,把技术学到手,是最好的选择。
梅花鹿养殖基地的培训班,也吸引了不少人。
整个云岭乡,在上缴完武器之后,没有沉寂下来,反而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学习热潮中。
学习种药材的,学习搞养殖的,甚至还有一批年轻人,被乡里组织起来,在学习最基本的建筑技能,准备加入甘宗亮牵头的那个建筑工程公司。
每个人都像海绵吸水一样,疯狂地吸收着新的知识。
就在这股热火朝天的氛围里,于锦绣从河口乡那边,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她凭着一股韧劲,硬是从兄弟乡镇那里,要回来了十万块的帮扶资金。
钱一到账,刘清明立刻拍板,优先发放拖欠了许久的乡政府工作人员和老师们的工资。
当大家拿到那份迟来的薪水时,整个乡政府都沸腾了。
压抑了许久的阴霾,一扫而空。
街道上,人们的脸上都挂着笑容。
整个云岭乡,都处在一种喜庆而热闹的氛围中。
在这样的氛围里,日历翻到了最后一页。
2002年,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