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工行副行长周明华，看着那辆黑色帕萨特消失在厂区大门外卷起的淡淡烟尘，办公室里的三个人，不约而同地、轻轻地吁出了一口长气。
刚才那看似谈笑风生、实则暗流涌动的交锋，耗费的心神丝毫不亚于在车间里进行一场设备抢修。
王长林用袖子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虚汗，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后背的衬衫似乎都有些黏湿了。
他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着如释重负，也带着一丝后怕：“总算是……把这尊神送走了。明总，您刚才可真是……胆魄过人呐！我这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他回想起来，当明朗吐出“三千万”这个数字时，他差点没坐稳，以为明朗是口误，或者自己听错了。
许晚晴虽然依旧保持着冷静的姿态，但微微蹙起的秀眉显示她内心并非毫无波澜。
她走到茶几边，给明朗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温水，然后才转向明朗，清澈的眼眸中充满了不解与探究：“小明……”她用了更显亲近的称呼，显示出此刻的对话更偏向于内部核心层的沟通。
“我承认你刚才应对周行长很精彩，逻辑也看似无懈可击。但是，我有一个最根本的疑问：我们为什么要贷三千万？”
她将水杯递给明朗，继续分析道：“我们最初的目标，不就是解决那三百万的历史债务包袱吗？就算按照你‘新贷款置换旧债务’的思路，贷款金额也应该是三百万，或者略多于三百万以覆盖部分利息。这三千万……是不是太夸张了？我们的实际债务，经过之前的债务打包处理，明明只有三百万啊！”
王长林立刻点头如捣蒜，连声道：“对对对！许总说到点子上了！明总，不是我们胆子小，实在是……这数字太吓人了。以前我们玻璃厂最鼎盛的时候，也没欠过这么多钱啊！这一下子又背三千万的贷款，我这心里……直发毛。”
他用手按着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他虽然听得半懂不懂，但三千万这个天文数字，足以让他这个老国企人心惊肉跳。
明朗接过许晚晴递来的水，却没有立刻喝。
他脸上那副面对周明华时的“贱兮兮”笑容已经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与深邃。
他没有直接回答两人的疑问，而是端着水杯，缓步走到了办公室那扇朝西的窗户边。
窗外，是蜿蜒流过的嘉陵江。
冬日阴沉的天空下，江水显得浑浊而沉静，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默默东流。
江对岸，是尚未大规模开发的滩涂和起伏的丘陵，显得有些荒凉，但也充满了未被定义的潜力。
就在这时，财务科科长刘美丽小心翼翼地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气腾腾的浓茶走了进来，轻轻放在了明朗手边的窗台上。
她是个有眼力见的人，知道这场谈话的重要性，也察觉到了气氛中的疑惑。
明朗对刘美丽点了点头，算是谢过。
他伸手端起那杯热茶，揭开盖子，一股茶香混合着水汽氤氲开来。
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流过喉咙，让他舒服地眯了眯眼，然后轻轻地“咂”了一下嘴，似乎在品味茶叶的苦涩与回甘。
这番从容不迫的动作，无形中让有些焦躁的许晚晴和王长林也稍稍平静了下来，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
放下茶杯，明朗依旧望着窗外的嘉陵江，声音平稳而清晰地传来，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晚晴姐，王厂长，刘科长，你们的问题，其实我刚才跟周明华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是你们可能还没完全转过弯来。”
他转过身，目光依次扫过三人，最后落在王长林和刘美丽身上，语气变得稍微锐利了一些：“你们要搞清楚一个最根本的区别！之前那笔三百万债务，对应的是哪个主体？是你们那个生产啤酒杯、鱼缸都没人要的、濒临破产的江州玻璃器皿厂！你们自己说说，你们那些老掉牙的玻璃窑炉、吹制机，生产出来的玻璃制品，有稳定的订单吗？有市场竞争力吗？如果把你们那些设备拖出去卖，除了当废铁，还能值几个钱？”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针，刺得王长林和刘美丽脸色微红，哑口无言。
这是事实，是他们无法回避的、曾经让他们无比沮丧的事实。
明朗没有停顿，继续道：“而现在，我向工行申请的这三千万贷款，对应的主体是什么？是已经成功消化、改造并流出了合格产品的 tFt手机屏幕生产线 ！是拥有了光速科技屏幕订单的 ‘江州屏幕’ ！”
他的声音抬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皮，可能还是江州玻璃器皿厂这层皮，但里面的骨头、血肉、灵魂，已经彻底变了！我们暂且不论这厂区几十亩地皮的价值，就单说我们刚刚打通的那条生产线，你们知道它原本的价值吗？就算是被欧洲淘汰的二手线，其核心价值也接近三千万！更别提我们还有光速科技白纸黑字的订单！有订单，就有稳定的现金流预期，有明确的市场前景！你们告诉我，你们那个破玻璃厂，有过这样的预期吗？有过这样抢手的订单吗？”
王长林张了张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只是颓然地摇了摇头。
刘美丽也默默地低下了头，下意识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明朗的话虽然直接甚至有些刺耳，却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问题的核心——资产的质量和未来的盈利能力，才是银行敢不敢贷款、贷多少款的唯一标准。
许晚晴的眉头并没有完全舒展，她向前走了一步，理性地提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小明，我承认你说的有道理。从资产质量和贷款逻辑上，申请三千万比三百万更能体现我们现在的价值，也更容易说服银行。但是，”
她强调了这个转折：“我们为什么要贷这么多钱？ 目的是什么？你应该很清楚，江州国际联合化工在季方语和白羽凡的打理下，早已走上正轨，‘好妈妈’牌洗化产品线上线下销售蒸蒸日上，现金流非常健康。而光速科技，凭借光速G1手机，以及我们自主屏幕的成本优势，未来更是一头强大的‘现金奶牛’。我们根本不缺这三千万的运营资金！生产线我们已经有了，并且成功启动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步入正轨。我们为什么要凭空背上这三千万的债务？即使它有政府贴息，利息成本较低，但那也是债务，需要还的！”
王长林此时也反应过来，连忙附和：“对啊，明总！许总说得对！这钱……咱们拿来干嘛呀？三千万啊，我这辈子都没经手过这么多钱，放在厂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花，心里发慌啊！”
刘美丽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也明确表示，以她有限的财务经验，无法想象三千万的资金该如何安全有效地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