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仓似乎没注意到明朗瞬间的异样,或者他刻意忽略了。
他重重吸了一口雪茄,吐出一个浓重的烟圈,目光扫过窗外璀璨的夜景,仿佛在斟酌词句,然后重新聚焦在明朗脸上,语气变得异常诚恳,甚至带着点义愤:“额!呸!兄弟,我这心里……堵得慌啊!”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是最近,就这两天,才他妈的彻底弄明白!那帮孙子,宝洁、苏菲、还有那几个躲在后面搅风搅雨的资本,他们前阵子往江州疯狂塞的那批低价货,根本就不是为了抢占市场那么简单!那是冲着你们江州国际联合化工来的!!是专门用来对付你们的!”
明朗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随即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和许晚晴、高艺文早就知道了,但此刻被陈满仓这个“帮凶”亲口证实,冲击力完全不同。
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愤怒和更深的疲惫交织着涌上来。
陈满仓的声音带着痛心疾首的懊悔:“兄弟,你是不知道,我当初接那单活儿,就以为是正常的物流生意,量大,价高,谁跟钱过不去?可我真没想到他们玩的是这套!资本的力量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江湖气的承诺:“明朗,你现在应该比谁都深有体会了!你们厂子,想彻底站稳脚跟,想跟宝洁、苏菲那些国际巨头掰手腕,没点根基不行!没点硬关系不行!老哥我支持你!真心实意地支持!”
他猛地将雪茄摁灭在精致的烟灰缸里,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斩钉截铁地说:“我陈满仓今天把话撂这儿!从此以后,只要是你明朗兄弟在扛江州国际联合化工的旗,是你在掌这个舵!他们外资的货,别想再从陆路进江州!一箱都别想!水路、铁路,我也能想办法给他们使点绊子!这帮孙子,想用我的路子来搞我兄弟?门儿都没有!我让他们知道知道,在江州这一亩三分地上,谁说了算!”
明朗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怒火和猜疑(关于沈若兰的部分)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他明白了陈满仓的用意。
这位物流大亨,是把之前无意中帮外资运输打压本土企业(尤其是明朗所在企业)的事情看成了对自己“兄弟”的背叛,耿耿于怀,觉得面上无光,失了江湖义气。
现在搞清楚了原委,又看到江州国际联合化工在国庆大促中展现的韧性和潜力,便想用这种江湖方式——卡死对手的物流命脉——来弥补和站队,同时也是一种投资和示好。
侍者开始无声地穿梭上热菜。
清蒸东星斑、佛跳墙、碳烤和牛……一道道摆盘精美如艺术品的菜肴带着氤氲热气被端上桌,香气四溢,却勾不起明朗丝毫食欲。
陈满仓看着满桌珍馐,指尖轻轻点了点光洁的桌面,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特别是我知道这帮孙子是针对你明朗的时候,别提多恶心了!背后捅刀子,算什么本事?要干,就堂堂正正地干!老哥我第一个看不惯!”
包间里奢华的光线似乎有些刺眼。
明朗感到喉咙一阵阵发干,像堵着沙砾,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疲惫。
窗外璀璨的江州夜景,此刻在他眼中失去了梦幻的色彩,变成了无数张焦急等待发货的订单、一个个需要安抚的客户、一张张在库房灯光下挥汗如雨的脸。
他眼前清晰地闪过许晚晴熬得通红的双眼、杨珊珊在客服电话间隙偷偷揉着太阳穴时颤抖的手指、库房工人扛着大箱小箱在狭窄通道里小跑的身影,还有电脑屏幕上那些不断跳动的、代表真实用户需求和信任的数字。
这一切,才是他沉甸甸的责任,是压在他肩头的真实世界。
资本是滔天巨浪,能托举你直上青云,也能在瞬息间将你倾覆于深渊。陈满仓此刻递来的橄榄枝,包裹着江湖义气,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资本力量?
这力量可以成为盾牌,也可能变成枷锁。
他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下翻腾的心绪。
他端起面前那杯一直未动的红酒,冰凉的杯壁触碰到指尖,带来一丝短暂的、令人清醒的凉意。
他低头看着杯中暗红色的液体,里面晃动着水晶吊灯破碎的光影。
“嗨!陈大哥!”明朗开口,声音带着连续熬夜后特有的沙哑,但他努力让每个字都清晰沉稳:“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情呢。淡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商场如战场,各为其主,各施手段,这点道理我懂。当初那批货,你不知情,按合同办事,天经地义,换了是我,那么大单子,也未必能拒绝。”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看向陈满仓:“陈大哥今天这份好意,这份看重,这份替兄弟打抱不平的义气,我明朗心里记下了,真心实意地感谢!我代厂里,谢谢陈大哥!”
他将酒杯微微举起,朝向陈满仓示意了一下:“这次国庆大促,我们确实打了一场艰苦卓绝的仗,没日没夜,脱了几层皮,但也算取得了一些……意外的成绩,算是站住了第一步。但就像陈大哥你说的,根基还不稳,就像刚搭了个架子,看着热闹,一阵大风就能吹倒。后面更大的挑战,那些巨头更凶狠的反扑,随时都会来,而且只会更猛烈。”
他环视了一下这金碧辉煌的包间,目光扫过那些精美的菜肴,最后落回陈满仓脸上,语气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现实感:“现在,此时此刻,厂里的每一分钟,都在打仗!库房在拼了命地打包发货,分秒必争;客服中心电话被打爆了,姑娘小伙儿嗓子都哑了在处理各种问题、安抚客户;技术部盯着服务器眼睛都不敢眨,生怕再崩;采购、生产连轴转补库存……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像拉满的弓弦,再紧一点就要断了!我是真没时间,也没心思,去责怪谁。我们能活下来,能往前走,靠的不是责怪,是实打实的一箱一箱货发出去,是一个问题一个问题解决掉!”
他仰头,将那杯价值不菲的红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带着复杂的果香和橡木味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灼热感,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无边的疲惫和焦虑淹没,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分毫。
那醇厚的滋味,在此刻的他尝来,只有苦涩。
“啪。”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在陈满仓慷慨激昂的承诺之后,在略显凝滞的奢华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那是明朗放下空酒杯的声音。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桌沿,猛地站起身。
沉重的红木座椅腿与光洁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嘎吱”声,瞬间打破了包间里原本维持的某种和谐氛围。
“抱歉,陈大哥!”明朗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坦然地迎向陈满仓有些错愕的脸:“你的情谊,我领了!但厂里现在离不开人,十万火急!我必须马上赶回去!失陪了!”
他没有再看那满桌的珍馐美馔,也没有在意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走去。
他的背影挺直,工装上沾染的灰尘在璀璨的水晶灯光下清晰可见,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这浮华世界的表象,留下身后一片短暂的寂静和若有所思的目光。
陈满仓看着那扇缓缓合拢的门,脸上的笑容终于慢慢敛去,他重新拿起桌上的雪茄,却没有点燃,只是用粗壮的手指慢慢捻动着,眼神复杂地望着窗外那璀璨的、象征着资本与机遇的江州夜景,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他知道,自己这位小兄弟,终究是和他,走的是不一样的路。
那条路布满荆棘,却通向一个更实在、更滚烫的未来。
电梯平稳而快速地下降,数字不断跳动。
明朗靠在冰冷的轿厢壁上,闭上眼睛,工厂里那熟悉的、混杂着汗味、油墨味和焦灼气息的空气仿佛再次充盈了他的鼻腔,让他那颗悬在奢华云端的心,终于沉甸甸地落回了地面。
手机在口袋里安静地蛰伏着,他知道,推开工厂大门的那一刻,那令人窒息的声浪将再次将他吞没,而他,必须立刻投身其中,义无反顾。
那才是他的战场,他的责任,他燃烧生命也要守护的地方。
金仓国际的流光溢彩,连同陈满仓的“义气”,都已被他抛在了身后急速上升的电梯井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