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三响,毓庆宫寝殿的琉璃屏风后便传来茶盏碎裂声。胤礽攥着绣了一半的牡丹肚兜,赤足踩过满地奏折残片,鎏金护甲直指石静娴鼻尖:\"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你倒是说说——\"
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博古架上的珐琅自鸣钟嗡嗡作响:\"凭什么你日日批奏折到三更,孤就得给弘皙绣开裆裤!\"
石静娴头也不抬,朱笔在摊开的《治河十策》上勾了个圈:\"上个月是谁说'治国不过尔尔',非要替朕批两日折子?\"她指尖点点奏折末尾,\"把河道总督写成河间知府的人,好像不是朕。\"
\"那是孤困在这身子里的第二日!\"胤礽扯下旗头上的点翠扁方掷过去,\"你倒是试试每月流血七日还要给太后抄血经!\"
窗外忽有惊雷炸响,闪电划过时照见墙上挂着的太祖御弓——那是三日前石静娴亲射猛虎所得,康熙亲手悬在此处的嘉奖。
石静娴终于搁下笔,从袖中摸出个青瓷小瓶推过去:\"太医院新配的止疼丸。\"
\"少拿这玩意哄人!\"胤礽挥袖扫落瓷瓶,琥珀色药丸滚进铜胎掐丝珐琅熏笼底下,\"上月你说'再忍三月便能换回来',前日又说'至少半年'——明日是不是要说要等弘皙继位?\"
廊下当值的太监缩了缩脖子。这场景他熟得很,自打主子们身体互换,每月总要这般闹上两三回。上回为着四阿哥送的狐裘该谁穿,太子妃娘娘差点把太子爷最爱的松花石砚砸了。
\"你看看这些!\"胤礽抖开一叠红封拜帖,洒金笺上全是大臣家眷的簪花小楷,\"裕亲王福晋邀孤赏菊,恭亲王侧福晋求孤说情,连赫舍里氏都敢让孤当说客——她们是真当孤成了深宫怨妇!\"
石静娴抽出最底下那张洒银笺,上头墨迹被茶水洇开半边:\"纳兰家小姐请你品香?倒是风雅。\"
\"风雅个屁!\"胤礽夺过纸笺扔进炭盆,火苗蹿起时映得他眼底猩红,\"上月孤不过夸了句她调的鹅梨帐中香,转头前朝就有人奏请选秀!\"
更漏声里,石静娴起身取下墙头御弓。胤礽瞳孔骤缩——这动作他太熟悉了,当年猎场遇袭,这女人便是这般拎着弓挡在他身前。
\"八弟今日递了密折。\"她突然道。
胤礽冷笑:\"又是劝你废太子妃?\"
\"他查到隆科多私运辽东参。\"石静娴指尖摩挲弓弦,\"你说巧不巧?上月宗人府刚报佟佳氏侵吞皇庄。\"
窗外雨声渐密,胤礽忽觉后脊发凉。他想起三日前石静娴彻夜未归,次日乾清宫就传出佟国维罚俸的消息。
\"你要动佟半朝?\"他声音发涩,\"索额图尸骨未寒,你就不怕——\"
\"朕怕得很。\"石静娴突然逼近,龙涎香混着朱砂味扑了他满脸,\"怕你绣花时扎破手指,怕你请安时说错话,怕你...\"她指尖抚过胤礽腕上新烫的香疤,\"怕你学不会示弱。\"
胤礽猛地抽回手,腕上佛珠哗啦啦散了一地。那是他今晨陪太后礼佛时得的赏赐,檀木珠子骨碌碌滚到屏风底下,惊起只灰扑扑的狸猫——御膳房养来逮耗子的,不知怎的溜进寝殿。
\"示弱?孤示得还不够?\"他扯开领口露出脖颈红痕,\"前日惠妃往孤茶里下药,若不是装癔症摔了碗...\"
话说到一半突然噎住。石静娴正俯身捡佛珠,烛光勾勒出他原本身体的轮廓——那具壳子里如今装着个会为河道图熬红眼的灵魂,右肩箭伤结成的痂比去年薄了三厘。
\"八王党的折子,朕压了七成。\"石静娴将捡回的佛珠套回他腕上,\"但刑部大牢里那些人,最多再撑半月。\"
胤礽腕骨一颤。他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上月以\"魇镇\"罪名下狱的,全是当年拥护他复位的旧部。
轰隆一声惊雷劈在殿外古柏上,石静娴突然将他拽到舆图前:\"看好了。\"她指尖划过黄河九曲,\"若是你,先治哪段?\"
\"自然是郑州段。\"胤礽脱口而出,\"康熙二十三年决堤就是...\"
\"所以你把治河银拨给开封?\"石静娴冷笑,\"知不知道河南巡抚是佟国维门生?\"
胤礽僵在原地。雨打窗棂声中,他恍惚看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南书房,康熙握着朱笔批他\"妇人之仁\"。
\"孤...朕...\"他喉头滚动,\"朕只是...\"
\"朕知道。\"石静娴突然将舆图砸向熏笼,火星四溅中抛来句,\"明日早朝,你代朕去。\"
胤礽猝不及防接住扔来的东珠朝冠,听见那人甩门而去前扔下的最后一句:\"穿那件十二章纹龙袍,记得把护膝绑紧些——张廷玉要参你三刻钟呢。\"
暴雨倾盆而下,胤礽对着满地狼藉突然笑出声。熏笼里飘出焦糊味,混着残留的止疼丸药香,竟像极了大婚那夜的合卺酒。
他弯腰拾起被火舌舔卷的《治河十策》,在焦边处瞧见行蝇头小楷:\"河工贪墨案证物藏于弘皙虎头鞋夹层——石。\"
更远处传来石静娴训斥侍卫的声响:\"糊涂东西!太子妃的茯苓糕也敢拦?那是要送慈宁宫的!\"
胤礽摸了摸袖中密信,想起今晨偷换的军机处文书。窗缝漏进的雨丝打湿袖口龙纹,像极了很多年前孤城外的那场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