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秦雨眠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缓缓地、带着一种仿佛承受着千钧重量的滞涩感,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再次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依旧是冰冷的银灰色,如同打磨光滑的合金表面。但此刻,那冰冷的底色深处,却沉淀着某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不再是纯粹机械的漠然,也不是刚才那种人性与机械激烈冲突的痛苦。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沉重。如同星骸冷却后残留的余温,如同目睹恒星熄灭后留下的永恒黑暗。一种洞穿了庞大牺牲和绝望宿命后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她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舰桥,扫过一张张沾满污迹、写满疲惫和惊魂未定的脸。那目光没有温度,却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直达本质的审视力量。每一个被她目光触及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脊背,仿佛被无形的冰水浇过,瞬间驱散了劫后余生的恍惚。
“核心损伤报告。”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依旧是那种缺乏起伏的金属质感,但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冷的铁块,沉重地砸在舰桥的寂静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权威。刚才的痛苦挣扎仿佛从未发生,只剩下一种被淬炼到极致的、非人的冷静。
“报…报告舰长!”负责结构监控的技术官一个激灵,立刻调出数据,“龙骨主承力结构c7至d12区段应力严重超标,存在隐性断裂风险!主引擎核心能量导管破裂,无法承受超负荷运转!规则中和模块阵列损毁超过80%!武器系统离线!深空探测阵列严重损毁,有效探测距离不足原30%…”
冰冷的报告声在舰桥回荡,每一项都如同宣告死刑的钟声。希望号,这艘承载着人类最后火种和希望的巨舰,此刻已是千疮百孔,几乎只剩下一个勉强维持不散的躯壳。
秦雨眠静静地听着,银灰色的眼眸中没有丝毫波澜。当报告声停止,她再次开口,指令精准而高效,如同冰冷的程序在执行预设任务:
“工程组,优先级序列一:利用剩余纳米修复单元及舰体储备合金,加固龙骨c7-d12区段应力集中点,设置动态应力监控节点,阈值设定为临界点85%。序列二:重新规划主引擎能量通路,绕过破裂导管,启用三号、七号冗余支路并联供能,最大输出功率限制在额定45%。”
“科学组,接入星梭残留能量流接口,分析其能量稳定特性。尝试逆向解析‘永恒守望’稳定舰体结构所运用的规则沉淀惰性化模型,目标:开发临时性结构‘抗终末侵蚀’涂层方案。”
“导航组,基于‘永恒守望’授权坐标点,结合当前星港规则沉淀区空间状态及外部血肉壁垒崩解模型,重新计算最优航线。规避大型规则乱流节点及高概率崩解区域。航向最终目标:归墟核心标记点。”
她的指令一条接一条,逻辑严密,毫无冗余,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惊天剧变——永寂之眼的抹杀、龙影的牺牲、古老意志的冲击——都只是需要处理的数据流中的扰动项。她的存在镜像核心,如同最精密的超算,高效地压制着烙印深处那点人性坐标传来的灼痛与悲鸣,将全部算力投入到生存与任务的冷酷推演中。
林涛看着这样的秦雨眠,心头那股寒意更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比如询问那龙影,询问赵毅,询问那道虚影传递的沉重历史……但所有的话语都在接触到那双冰冷银眸的瞬间冻结在喉咙里。他最终只是沉默地点头,嘶哑地应道:“明白!执行命令!”
希望号残破的船体,在姿态引擎的推动下,终于完成了艰难的转向。巨大的主屏幕上,淡金色的规则沉淀光膜在船艏前方如同水波般荡漾开。光膜之外,是地狱般的景象。
血肉壁垒在加速崩解!粘稠的、翻滚着巨大器官状结构的暗红色“肉浪”如同沸腾的血海,层层叠叠,互相吞噬、撕裂。无数巨大的、形态难以名状的残骸(可能是崩解的源点之眼碎片,或是其他被吞噬的文明造物)在肉浪中沉浮、被撕碎。空间本身仿佛都在哀嚎,巨大的、不规则的时空裂缝如同丑陋的伤疤,在沸腾的血肉背景上时隐时现,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吸力。暗红色的毁灭性能量闪电在肉浪和裂缝之间疯狂跳跃、炸裂,每一次闪烁都照亮无数在痛苦中扭曲的阴影。
归墟航道!就在这片沸腾的血肉地狱的更深处!那是一个比绝对黑暗更加深邃、更加不可名状的所在。它仿佛宇宙的伤口,一个吞噬一切光与存在的终极漩涡。仅仅是透过屏幕远远地“看”着那个方向,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沉的恐惧和虚无感就攫住了舰桥上的每一个人。灵魂仿佛都要被那纯粹的“无”所吸走、冻结。
那里,就是坐标指向的终点。是“永恒守望”以自身为祭品才暂时封印的污染源头。是源点之眼崩解前试图回归的“巢穴”。是赵毅的龙影最终湮灭指向的宿命之地。也是他们——伤痕累累、几乎失去一切武装的“希望号”——必须前往的地方。
秦雨眠的目光从血肉地狱的恐怖景象上移开,落回到主屏幕一角。
那里,通过深空探测器勉强传回的、极其模糊的图像上,那艘水晶星梭依旧静静地悬浮在第七悬臂平台上,表面的淡金色光辉缓缓流淌、脉动,如同一个巨大而古老的心脏。在星梭舰桥核心的位置,那道淡金色的人形虚影轮廓,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了一分。它依旧保持着那个亘古不变的守望姿态,面朝着希望号离去的方向,面朝着那片沸腾的血肉壁垒和深不可测的归墟。
它的身影,在周围狂暴的规则沉淀余波和远处地狱般血肉景象的衬托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永恒。
秦雨眠的银灰色瞳孔深处,冰冷的数据流微微凝滞了一瞬。烙印核心传来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悸动。仿佛是一声跨越了时空的叹息,又仿佛是一道无声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