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棺椁缓缓转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像是陈墨第一次开棺时那块朽木被撬动的回响，带着某种跨越千年的熟悉与压迫。
空气中浮动着尘埃，仿佛连时光都在这低沉的声响中震颤。
他后颈的胎记滚烫如火，仿佛有根细针沿着脊椎刺入骨髓，将他与那具青铜巨棺牢牢绑定在一起，每一秒都像在承受无形的牵引。
苏挽月的手指仍扣在他腕骨上，薄荷的清冽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钻入鼻腔——那是她方才掐进掌心所留下的伤口，在紧张中悄然渗出的生命痕迹。
陈墨低头，看见她眼尾的红痣随着睫毛轻颤，紫芒褪去后的眼眸映着棺椁的影子，如同两潭浸满冷月光华的深泉，幽静而神秘。
“它在看我们。”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在水面的叶子，却让陈墨后颈的灼痛猛地窜上头顶，仿佛灵魂被拉扯着穿越时空。
“这是历代巫族后裔的记忆残片。”
红衣女尸的低语突兀地炸响在识海，陈墨踉跄半步，耳畔嗡鸣不止。
他想起每次使用窥魂之瞳时那些重叠的呢喃，想起巫王之心融入身体时那种血脉深处的归属感——原来那些不是幻觉，是被封印在血脉里的、先祖们未经的执念。
棺椁表面的符文开始游动，每一道流转的光痕都像根细针，挑开他记忆里蒙着的灰：有个裹着粗麻丧服的少女在暴雨中挖坟，雨水打湿她的发丝；有个白胡子老头攥着他的手往尸体嘴里塞镇魂珠，指尖粗糙却温暖；还有个浑身是血的男人跪在焦土上，将半块玉珏塞进他襁褓……
“你们以为能改写命运？”
无妄的冷笑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劈开陈墨翻涌的记忆。
他抬头，见那道灰雾般的身影正缠绕在棺椁周围，指尖泛起幽蓝光芒，每根雾丝触到棺身都腾起青烟，仿佛焚烧着某种古老的力量。
“不，”无妄的声音浮起病态的温柔，“你们只是在重复它。”
话音未落，棺盖发出一声清脆的“咔”。
织命的呼吸陡然急促，仿佛整个空间的温度都随之骤降。
陈墨看见她指尖的银线突然绷直，那些原本缝合苏挽月魂魄裂痕的丝线，此刻却像活物般窜向棺椁——但已经晚了。
棺盖缓缓抬起的缝隙里，白骨的指尖率先探了出来，骨节上还粘着几缕焦黑的残皮，额头上“巫王之心”四个古篆泛着暗红，像刚从血肉里剜出来的。
“封棺！”织命破音大喊，银线如网罩向棺口。
陈墨这才注意到她眼角的细纹，在虚光下像道裂开的缝——原来她不是不会老，而是把衰老都缝进了灵魂里。
可白骨的动作更快。
空洞的眼眶里突然窜起幽蓝火焰，织命的银线一触即熔，焦糊的气味弥漫开来，那是灵魂燃烧的味道。
陈墨闻到了熟悉的气味，是上次在天泣峡谷，被能量乱流击中的尸块才会有的焦香——那是灵魂被灼烧的味道。
“那是你先祖的遗骸……”织命的声音突然哽咽，银线从她指间垂落，“也是虚妄最初的种子。”
赤岩的咆哮震得虚空嗡嗡作响。
陈墨转头时只来得及看见一道赤色残影撞向棺椁，那是赤炎山脉的本体，此刻他头顶的岩纹正渗出金血，每滴落地都炸出一个焦黑的坑。
“这东西吃人寿命！”赤岩被无形屏障弹飞，后背撞在断柱上，碎石簌簌落进他的衣领，带着余温的碎屑贴着他脖颈滑落。
陈墨摸向自己的脸。
他早该察觉的，最近每次使用窥魂之瞳，镜中的白发都会多一缕，掌心的皱纹像被刀刻的——可此刻他摸不到衰老的痕迹，只有后颈胎记的热度顺着血管往四肢窜，烫得指尖发颤。
棺中白骨的下颌突然动了。
“吾之后裔……”
那声音像从极深的井底传来，带着陈墨熟悉的、窥魂之瞳里亡灵特有的沙哑。
他看见苏挽月猛地抬头，眼中有什么东西闪了闪——是被封印的记忆吗？
是她跟着这位先祖学剖尸的夜晚？
是她第一次在义庄看见诈尸时，先祖将她护在身后的背影？
赤岩的血滴在陈墨脚边，溅起的微粒烫得他布鞋冒烟。
“陈墨！”苏挽月突然攥紧他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他骨头里，“你疯了吗？那东西会吞掉你的！”
但陈墨已经抬起了手。
他能感觉到血脉在血管里沸腾，像先祖们在推他向前——那个暴雨里挖坟的少女在喊“墨儿别怕”，白胡子老头在笑“我陈家的仵作，该看的不是尸体，是人心”，浑身是血的男人在吼“带着巫王之心，活下去”……
“我愿。”
他的指尖按在棺身的符文上。
刹那间，整个虚妄核心发出濒死的哀鸣。
陈墨眼前炸开刺目的白光，他听见苏挽月的尖叫被拉得很长，像根被扯断的琴弦；看见赤岩的岩纹突然熄灭，整个人瘫在地上；看见无妄的雾身被震得四分五裂，发出愤怒的尖啸；还看见织命的银线突然变得雪白，像要把整个虚空缝成茧。
白骨的幽蓝火焰骤然暴涨，却在触到陈墨手掌的瞬间熄灭。
那些缠绕在棺身的符文突然倒流，钻进陈墨后颈的胎记里，他听见无数声音在喊“回家了”，像小时候母亲哄他睡觉的歌谣。
“轰——”
棺椁轰然合拢。
陈墨踉跄着后退，撞进苏挽月怀里。
她的药囊硌得他肋骨生疼，却让他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温度。
虚空中的青铜棺椁开始缩小，那些曾经缠绕的符文像被吸走了生气，变得暗淡斑驳。
无妄的残雾在远处凝聚，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不可能……这不符合命盘……”
织命突然跪坐在地，银线散了一地。
她抬头看向陈墨，眼角的泪在虚光里闪着碎钻般的光：“他……他把先祖的意志和虚妄核心……”
又是一声震动。
陈墨抬头，看见虚妄核心的边缘开始泛起波纹，像一块被揉皱的绢帛。
苏挽月的指尖还扣着他手腕，这次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脉搏，一下一下，跳得急而有力。
赤岩挣扎着爬起来，岩纹重新泛起微光：“核心在收缩……它在……重塑规则？”
陈墨望着逐渐缩小的青铜棺椁，后颈的胎记还在发烫。
他想起红衣女尸的话，想起先祖们的低语，想起苏挽月半片魂魄里的温度——或许命运从来不是重复，而是……
“陈墨？”苏挽月的声音带着鼻音，语气柔软却焦急，“你发什么呆？”
他低头，看见她眼尾的红痣上沾着泪，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颤动。
虚空中的光越来越暗，青铜棺椁的轮廓即将消失在黑暗里，但陈墨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比如他后颈的胎记，此刻正发出比之前更亮的幽蓝光芒。
比如虚妄核心收缩时，有缕极淡的紫芒，正从苏挽月的眉心符文石里钻出来，缠上了陈墨的指尖。
比如无妄的雾身里，突然飘出半片残页，上面的字迹被撕得只剩半句：“……后裔承志，虚妄……”
黑暗开始吞噬一切。
陈墨听见远处传来林寒山的喊叫声，混着天枢子的惊喝，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他握紧苏挽月的手，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最后看了眼那具即将消失的青铜棺椁——
它表面的蛇纹与火焰纹，正在缓缓游动，仿佛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