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龙暖灾年
温如霜把一叠厚厚的反馈表摊在工作室的木桌上时,窗外的梧桐叶正被初秋的雨打湿,贴在玻璃上像一片片深绿的泪痕。表格边角被手指摩挲得发卷,每一页都记着志愿者从灾区回来后的口述,红笔圈出的问题密密麻麻——“重灾区山路狭窄,金属模具磕磕碰碰,有志愿者摔了一跤,模具变形没法用”“遇到失去亲人的孩子,拿着糖龙也不说话,我们不知道怎么劝”“老模具太重,背包里塞了急救用品就装不下,只能放弃带”。
风痕刚从五金厂回来,工装裤上还沾着铝屑,他俯身拿起最上面一张反馈表,指尖停在“模具重量”那栏的数字上:“上次去清河镇水灾,我就觉得旧模具太沉,志愿者小姑娘背了半程就喘,现在看来不是个例。”
温如霜点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泛黄的笔记本,里面夹着张照片——去年冬天雪灾,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抱着刚做好的糖龙,眼睛却盯着远处救援车的方向,没半点笑意。“糖龙能让他们暂时忘了饿,却解不了心里的慌。有个志愿者说,有位老奶奶拿到糖龙,突然哭着说‘以前我孙女也爱抢着做这个’,志愿者只能站在旁边递纸巾,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的声音轻下来,指尖划过照片里女孩冻得发红的脸颊,“我们得改,不只是改模具,还要让这个疗愈包真能‘疗愈’。”
那天晚上,工作室的灯亮到后半夜。木桌上并排放着旧模具和一堆图纸,风痕用铅笔在纸上画着折叠结构,橡皮擦得纸都起了毛:“得用轻质合金,厚度控制在两毫米以内,折叠后能塞进急救背包的侧袋。”他拿起旧模具比划,“你看,现在这个底座是固定的,改成三段式折叠,卡扣要牢固,展开后不能晃,不然做糖龙的时候会歪。”
温如霜坐在旁边,笔记本摊开,上面写着“心理疏导话术”几个大字。她翻着之前找心理医生借的《灾后心理干预手册》,又划掉“避免提及灾害细节”这句——太生硬了,受灾的人需要的不是回避,是有人愿意听他们说。她想起小时候奶奶教她做糖龙时说的话:“糖要慢慢熬,心要慢慢暖。”或许话术里该多些“慢慢来”的温柔,少些教条。
第二天一早,温如霜就去了市心理援助中心,找相熟的李医生。李医生听完她的想法,从文件柜里拿出一叠案例:“灾后尤其是孩子,对‘动手’的接受度比‘说话’高。你可以让志愿者先不说太多,陪着一起做糖龙,比如问‘你想给糖龙画什么样的眼睛呀’,比直接问‘你还好吗’管用。”他指着案例里的一段话,“对老人,要多提‘熟悉的东西’,比如‘您以前在家是不是也常做甜食呀’,勾起他们对正常生活的回忆,比空泛的安慰好。”
温如霜把这些话都记在笔记本上,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幼儿园,看见老师带着孩子做纸船,蹲下来和哭闹的孩子说“我们一起把船画得漂漂亮亮,让它载着你的小愿望好不好”。她突然停下脚步,掏出手机记下来——话术里得有“邀请参与”的句子,让受灾群众从“被动接受”变成“主动参与”,哪怕只是选糖龙的颜色,也是一种力量感的找回。
与此同时,风痕在五金厂的车间里熬了三天。第一次做的折叠模具卡壳了,展开时总在中间的关节处卡住,他拆了又装,手指被合金边缘划了道小口子,也没顾上贴创可贴。“得加个弹簧扣,”他对着图纸琢磨,“展开时能自动扣紧,收的时候按一下就能折回去。”五金师傅拿着他画的草图摇头:“这么薄的合金加弹簧,容易断啊。”风痕没放弃,找了三种不同硬度的弹簧,一个个测试,最后选了最细的锰钢弹簧,焊在模具内侧,既不占地方,又能保证弹性。
速溶糖料的问题也得解决。之前用的块状糖料需要煮,灾区没条件生火,风痕试过用麦芽糖粉加葡萄糖,但冲调后太稀,做不成型。他去食品厂找老师傅请教,老师傅说:“得加果胶,但是要控制量,多了发苦,少了粘不起来。”风痕带着不同比例的糖料样品回工作室,温如霜帮着试吃,两人对着一桌子的小纸碗,从早吃到晚,舌头都快麻了。“这个比例刚好,”温如霜拿起一个刚捏好的小糖龙,放在手里捏了捏,“不粘手,也不会一捏就碎,就算在低温的安置点也能成型。”
温如霜的话术手册也渐渐有了雏形。她没做成厚厚的书本,而是印成巴掌大的折页,封面印着浅黄的糖龙图案,里面分了“对儿童”“对老人”“对失去亲人者”三个部分,每部分都有具体的例子——遇到不肯说话的孩子,手册上写着:“我们一起做个糖龙吧?你看这个模具上有小鳞片,要不要试试用红色的糖料?”遇到情绪激动的老人,写着:“您以前做糖的时候,是不是也喜欢在尾巴上捏个小云朵呀?我听我奶奶说,这样的糖龙会带来好运气呢。”她还加了“禁忌”栏,比如“不要说‘别难过了’‘都会过去的’,不如说‘我陪着你做会儿糖龙’”。
九月中旬,第一批升级后的灾后糖龙疗愈包做出来了。绿色的帆布包里,折叠模具展开后是三十厘米长的龙形,收起来只有巴掌大;速溶糖料分成小袋,每袋刚好做一个糖龙,还配了小勺子和彩色糖霜笔;温如霜的话术手册用防水纸印的,边角磨圆,不会刮手。风痕把包掂了掂,不到五百克:“志愿者背急救包的时候,侧袋就能塞下,不占地方。”
刚好那几天,南方山区发了洪水,红十字会的志愿者要去灾区,风痕和温如霜主动提出跟着去,测试新疗愈包。他们坐了四个小时的大巴,又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路上遇到塌方,只能绕着陡峭的山坡走,风痕把装着疗愈包的箱子抱在怀里,生怕模具被颠坏。
安置点设在一个中学的操场上,蓝色的帐篷连成一片,孩子们坐在帐篷门口,有的发呆,有的抱着大人的腿哭。温如霜和志愿者小李一起走进一个帐篷,里面住着祖孙俩,小女孩叫妞妞,父母还在外地打工,洪水冲毁了家,妞妞这几天一直不说话。
小李有点紧张,从包里拿出疗愈包,照着手册上的话说:“妞妞,我们一起做个糖龙好不好?你看这个模具,像不像动画片里的龙呀?”妞妞没动,只是把头埋在奶奶怀里。温如霜蹲下来,打开速溶糖料袋,用热水冲调,白色的糖料慢慢凝固,她拿起小勺子:“我小时候做糖龙,总喜欢在龙角上涂粉色的糖霜,你想试试吗?”
妞妞的眼睛动了动,偷偷看了一眼温如霜手里的糖霜笔。奶奶叹了口气:“这孩子以前在家,最爱跟她妈妈做饼干了。”温如霜顺着话头说:“那妞妞肯定很会做手工,你看这个糖龙的鳞片,我们可以用黄色的糖霜画,像太阳一样亮,好不好?”
妞妞终于点了点头,伸出小手接过糖霜笔。温如霜帮她把糖料倒进模具,等凝固后取出来,妞妞拿着黄色的糖霜笔,一点点在鳞片上画。小李在旁边照着手册说:“妞妞画的糖龙真好看,要是龙会飞,你想让它带你去哪里呀?”妞妞小声说:“想带奶奶去没有水的地方。”温如霜摸了摸她的头:“那我们把这个糖龙收好,等水退了,我们一起回家做更大的糖龙好不好?”妞妞抱着糖龙,轻轻“嗯”了一声。
另一边,风痕在安置点的另一个角落,教志愿者用折叠模具。一个叫张强的志愿者之前用过旧模具,他把新模具展开,惊讶地说:“这比以前的轻太多了,刚才走山路,我背了三个包都不觉得沉。”风痕演示着冲调速溶糖料:“你看,用矿泉水瓶的热水就能冲,不用找锅煮,十分钟就能做好一个。”张强试着做了一个,糖龙成型很完整,他笑着说:“这个好,上次在灾区,我们带的旧模具,煮糖料的时候还把锅烧糊了,现在这个方便多了。”
那天下午,安置点里多了很多小小的糖龙。有个老爷爷拿着糖龙,跟志愿者说:“我年轻的时候,村里过年也做糖龙,用红糖做的,比这个还大。”志愿者照着手册说:“那您肯定做得比我们好,下次我们再来看您,您教我们做红糖的糖龙好不好?”老爷爷眼睛亮了,连连点头:“好,好啊。”
晚上风痕和温如霜坐在帐篷外,看着远处安置点的灯,温如霜手里拿着一张反馈表,上面是志愿者刚填的:“新模具方便携带,速溶糖料好用,话术手册帮我们跟受灾群众沟通,有个孩子做完糖龙,第一次笑了。”风痕拿出手机,给公益组织的人发消息,附了几张安置点里大家做糖龙的照片。
没过多久,公益组织的回复来了:“我们要批量采购新疗愈包,作为灾后心理援助的标配物资,还要推荐给其他省份的公益机构。”温如霜看着消息,眼眶有点热,她想起白天妞妞抱着糖龙的样子,想起老爷爷说“好啊”时的笑容。风痕把一件外套披在她肩上:“以后不管哪里有灾害,这些糖龙就能带着暖过去。”
冬天的时候,风痕和温如霜收到了很多来自灾区的照片。有一张是清河镇的孩子,手里拿着糖龙,站在重建的房子前;还有一张是山区的志愿者,在雪地里教大家做糖龙,雪落在糖龙上,像撒了层白糖。温如霜把照片贴在工作室的墙上,旁边放着那个最初的旧模具,和新的折叠模具并排在一起。
风痕正在画新的设计图,想给疗愈包加个小保温层,冬天用的时候糖料不会凉得太快。温如霜走过去,递给他一杯热姜茶:“下次我们去灾区,要不要带点糖龙的小挂件,让大家能挂在身上?”风痕接过杯子,笑着点头:“好啊,再把话术手册多印几种语言,万一遇到外来务工的受灾群众,也能用上。”
窗外的梧桐叶已经落光了,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桌上的糖龙模具上,反射出暖融融的光。温如霜看着风痕低头画图纸的侧脸,又看了看墙上的照片,突然觉得,糖龙不只是一种技艺,更是一束能穿过灾难的光,从他们的工作室出发,落在一个个需要温暖的人手里,慢慢点亮那些灰暗的日子。
就像那天在安置点,妞妞抱着糖龙,突然对奶奶说:“奶奶,糖龙是甜的,我们以后的日子也会是甜的吧?”奶奶摸了摸她的头,眼眶红红的,却笑着说:“会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