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砺没有接话。
岑德彰沉默片刻,看着桌面布包,心中痒得如同一万只蚂蚁在挠,难耐极了,终于伸出手去,将其扒拉到自己面前。
他打开一看,先见得最上头摆了一双草鞋,鞋子甚大,虽未必合脚,但编得十分仔细,一点草头、草屑都不见,一看就是花了心思的。
挪开草鞋,下头则是蒲团两张,卷成笨重的圆筒状,每一张都有寸许厚。
蒲团用的是寻常草绳,草黄色,但最中间却有一圈白色——原是那苦主还用不知哪里寻来的白色枯草,单编出了一个大“卐”字。
自前朝曌天皇帝为“卐”字定义,寓为“吉祥万德之所集”,因这字简单易写,也是吉符,民间更爱用了,出门逛上一圈,不管是摊贩、店铺的碗底也好,路上行人的荷包、衣帽也罢,简直随处可见。
这样寻常,偏又寓意极好的一个“卐”字,却叫岑德彰看得心头发梗。
他想说话,又不知如何说起,半晌,只又长叹一口气。
韩砺听他叹气,又见他如此反应,犹豫了几息,还是道:“岑兄乃是一州通判,我不过寻常学生,身份有别,按理不当说这个话——但我一般也是百姓。”
“我晓得岑兄为人,这话既对事,也对人。”
“幼时我同先生到岑兄治下勘探地势、记录水文,多得关照,不但打点食、宿,还主动安排人同往带路,因岑兄盛情相邀,又一心做事,先生最后还特地多留了半个月,走访当地老人,翻查县志,帮着修绘县中堤坝图纸。”
“三年之后,我随先生故地重游,水渠、堤坝已是按着原先图纸改了七八成,一问之下,果然岑兄任上所为,及至后任,仍旧沿用。”
“当地人提起,都夸从前那一位岑知县事事亲力亲为,爱民如子,任上修堤造桥,引水灌田,听闻哪里有好稻种,想方设法,哪怕自家出面,连跑七八趟也要去寻了过来,给县中试种再下发,又为县学学子增加贴补,各村各镇都拨给名额,百姓感念非常。”
“先生当时还同我说,日后如若为官,未必要做大官,小官也有小官做头——县官做到岑兄这个份上,人生也无大憾了。”
岑德彰听到此处,殊无半点得意之色,只是出神,半晌才道:“从前只管一县,人丁有限,事情虽杂,人也有奸猾忠厚之别,到底……实在有什么,我自家辛苦些,也就做了,而今任职一州,人事牵扯……”
韩砺便道:“上官厚道,下头人做事自然舒服,可这厚道要是不做区分,处处播撒,做错也不做追究,搪塞也全无管束,谁人又肯好好做活?”
“人性有别,有好的,自然也有坏的,被恶吏借了势,其中危害,官人为官多年,岂不比我更清楚?”
“对那等奸恶官吏心慈手软,就是对百姓心狠手辣。”
“前几任州官对付不得钱忠明,最后或被贬官,或调职,但都已经尽力而为,只是碍于能力,官人分明有能力,能做事,却做如此应对,亲民官不为民做主,一味和和气气,自己倒罢,有身家,有背后作保,我等百姓又当如何?”
他一面说,一面指着桌上那鞋子、蒲团,道:“我等贩夫走卒,又当如何?”
岑德彰低头许久,方才道:“正言说的是。”
韩砺说完,也不做多留,行了一礼,自行走了。
岑德彰一人坐在桌后许久许久,一时看面前蒲团,一时看那鞋子。
看到最后,他把自己足下软鞋脱了,试了一番。
果然不曾量尺,草鞋长短、大小都不怎么合适,但上脚之后,踩在地上,把活结一束,走起路来,一点也不妨碍。
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等重新回到座位上,脱了鞋子,看着那草结,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有些难受。
正出神,只听一阵敲门声,不多时,却是个门客提了两个食盒进来,道:“正言说官人还未吃饭,叫我来送些吃食。”
岑德彰哪里有胃口吃什么饭,但门客已经送了过来,自然不好推脱。
很快,三四碟子菜,一大碗粥就摆在了桌上。
岑德彰先问了一声,得知那门客已经用过,方才取了筷子,慢慢吃喝起来。
他心中挂着事,根本食不知味,心不在焉地胡乱吃了两口,终于不能下咽,把那碗放回桌面,却是看向那门客,叫了对方一声,复又道:“跟着我这个性格优柔,行事也样样要人提点的上官,这半年来,实在苦了你们了。”
那门客忍了半年,此时见他主动提起,再忍不住,道:“官人既然晓得我们苦,就拿出个上官样子!说句老实话,我从前跟过几任主家,若说宽厚,没有一个及得上官人,可我在官人这里,却是睡得最不踏实——总怕明日下头又惹了什么事,最后官人一个好性,由人遮掩过去,最后又要我们去帮着擦屁股!”
“方才那韩砺还同我们说了许多官人从前在县中事迹,怎的如今官做得越大,反而越束手束脚起来!”
他越说越是激动,把平日岑德彰许多毛病重新数来——往日也当面数过无数次,全无用处。
岑德彰满面惭色,道:“你说的对,我当尽力改之。”
他心中暗想:夏汛不知哪一天就会来,便是新河道果然得用,按正言所说,将来维护时候,一样要人、要物,要是并不能作用,又遇上洪涝,自己继续优柔寡断,哪怕眼下倒了一个钱孔目,将来一样会有孙孔目、李孔目,难道到时候又为人拿捏?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今次就险些出了大事,要是将来继续如此,真个闯出大祸来,如何收拾?
左右最坏都是丢官去职,先前自己样样都想着和气二字,又怕给岳父引来麻烦,最后也没得好,倒不如发一发狠。
想到此处,他一转头,就见到方才放在一旁的草鞋、蒲团。
咬了咬牙,岑德彰硬着头皮道:“明早安排两队人马,去往各县巡查,州衙也是,但凡有无故不到、迟到、早退的,一旦捉住,全数罚俸、诫话……”
“每每借口得病躲避差事的,先做劝谕,再不悔改,便做劝退……”
岑德彰毕竟做过官,晓得抓人先抓风纪,此时一二三四,一连串命令说出来,竟也有模有样。
那门客喜得简直要落泪。
只要尝试,慢慢改起来,不管结果如何,又能否坚持,总好过死猪一头,满桶开水浇下去都没有反应。
他忙道:“是!是!小人这就去给官人往下头传话!”
说着已是快步往外跑,激动得险些同手同脚。
而岑德彰一人独坐桌后,回想自己方才行为,只觉得虽然决心不好下,但只要起了头,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样艰难。
再试一次,实在没有那个本事,就老实自请辞官!
世上既有爱做官的,自然也有不爱、不会做官的!只要同岳父、叔父好好解释,想必他们也不会勉强。
这般想着,岑德彰的心一下子就松快下来,也渐渐觉出饿来,重新拿了碗筷,随便夹了点菜,就了两口粥。
一边吃,心中少不得一边盘算。
——最好明日也去一趟新河道、堤坝,再跑一下留县的水渠,彼处最临新河道,顺便看看来不来得及去田间问问粟米情况……
或许跑不完,要分两天……
咦?这什么菜?
他茫然地低了头,就见粥里泡着几根三分长的蕹菜梗,又有两条叶墨梗绿的蕹菜。
蕹菜梗炒得又酸又辣,爽脆,用了少少的油,和在粥里,粥水是白粥自带的一点淡淡甜味,柔化了那激酸和锐辣,极开胃。
炒蕹菜则是不知放了什么调料,奇香,奇醇,又有一股极其浓郁厚重的咸鲜。
菜叶子已经软了,甚至接近于墨绿色,放了这许久的,自然没有镬气。
但先前炒的时候菜的调料就是有一点重的,此时又等了半日,蕹菜叶吸足了味,其实略咸,但那咸又有鲜来做回味,菜又有本身清甜,三者一合,再呼噜噜一大口白粥进去,一下子就把那咸给中和好了。
夏天就是要拿这样的菜来下白粥啊!
一箪食,一菜羹!
岑德彰也!
有草鞋,有菜羹,做亲民官的好好干,做民的就能好点过!
***
晚饭置办了几席,又送了粥菜去州衙,加起来大几十号人的饭菜,做的东西多,自然花的时间久多。
再加上吃完饭,又跟伙房众人闲聊一阵,等把人送走,收拾好残局,时辰已经不早。
宋妙洗漱妥当,去厨房检查了一遍灶同灶上坐的热水,方才掩了门。
正要回房,不曾想,她在半路上遇得一个熟人。
“这么晚了,宋小娘子还不睡啊!”
——乃是从外头刚回来的孔复扬。
他本还打哈欠呢,见得宋妙,一下子就来了精神,忙问道:“今日你吃到那卤水鹅肝了吗??”
宋妙笑道:“吃到啦!”
又道:“公子好心,怕我惦记这一口吃不到,还特地人人交代,其实旁的我也很爱吃,下回不必这样麻烦。”
孔复扬得意道:“旁的是旁的,鹅肝是鹅肝——一只鹅才出多少肝?我不提前说,你又是个讲客气的,他们肯定抢光了,哪里有得留!”
他顿一顿,一副自己已经很讲规矩的样子,昂首嘚瑟道:“我还没说你也说过喜欢吃那鹅肠哩!”
宋妙看他牙花都露出来的样子,实在好笑,忍不住道:“照着孔公子这样说法,你自家岂不是样样都极喜欢吃?”
孔复扬就嚯嚯呵呵地笑,道:“宋小娘子竟是才晓得么??”
又道:“宋小娘子这般手艺,但凡出自你的手,我是样样都极喜欢吃——今日那炒鹅肠跟脆豆芽一道吃,实在味美,哎呀呀,可惜那鹅不争气,长这么大只,肠这么少,这么短,为什么不多在肚子里绕几圈,实在不够吃!”
正说着话,后头忽然吹来一阵风。
宋妙先就觉得这一位孔公子今晚格外亢奋,因离得远些,还不敢十分确认,此刻风迎面一来,果然闻得一股淡淡酒味,便知众人今晚多半喝了酒。
她也不点破,只笑道:“那改日等回了京,有机会再给公子单炒一盘。”
说着让到一旁,口中道别,又请叫孔复扬先走。
刚让开,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孔复扬应了两声,也道了安,才走了几步,却是忍不住转过头来。
他眼睛分明已经很困,还在努力睁大,忽然张口叫一声宋妙,又神秘兮兮地道:“我今日得了一样东西,不好给旁人看,可不秀于人前,何如锦衣夜行!”
“老卢不在,算来算去,也只剩你了——只好给你看!”
一边说,一边在怀里掏掏掏,掏出来一个荷包。
宋妙见他说话清楚,走路也是直线,并不走之字,此处是两门之间的正道,边上就是客房,还能听到人声,倒也不担心这人吃醉了耍酒疯,况且他这样着急激动模样,只怕今晚不看那“锦衣”,这厮晚上都不好睡,便站定了等。
而孔复扬掏出荷包,打开里头,竟又是一个布包。
布包里头,仍有一张油纸。
眼看层套一层的,这样小心保护模样,倒叫宋妙当真起了兴致。
等到终于里头东西露了出来,却是一枚方形小印。
“你带了帕子么?”孔复扬刚问完,又摇头,“罢了,用我的!”
说着他果然取了随身帕子,把那小印在帕子上用力一按,又捧着帕子、印章,举到宋妙面前,纵然竭力按捺,那炫耀的意思还是很难遮掩——“看到了吗?是不是顶好看??”
“正言说这一向累的时候,他想着换换脑子,得闲就刻几下,做了几个,前两日才刻好——这可是从闵夫子那里讨来的青田石,也就罢了,还是他一刀一刀自己刻的!!”
宋妙看了看那章,又看了看帕子,果然很漂亮一枚名章,便认真夸了一番,最后道:“想必韩公子与你极为投契,又看重于你,方才这样用心!”
孔复扬本就有酒,得了这一句,实在高兴,乐陶陶之余,恨不得把欢欣雀跃传遍天下,叫人人跟自己一样得意,忍不住就道:“我偷偷跟你说,正言刻了三个名章,我一个,老卢一个,另还有一个,你猜是谁的?”
他方才要说,就听得后头说话声,侧耳去听,简直不经说——居然正是卢文鸣同韩砺二人往后院而来。
孔复扬那笑顿时一僵,莫名俨然酒醒,整个人一个激灵,胡乱把章、布一团,往怀里一塞,小声道一句“不猜了,你只当做什么都没听到!走了走了!”,脚下抹了油一样,滑着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