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妙说完,先不去管项元,而是把那葫芦直接递给了一旁的梁严。
后者自从来了这官驿,除却刚开始的时候叫了一声宋姐姐,就始终一言不发,此时见宋妙来理会自己,却是立刻站起来往前接过葫芦,打开凑近嗅了嗅。
刚嗅了两下,梁严就把那葫芦远远挪开,但又不愿撒手,紧紧握着,自己则是转头往后,接连打了三四个地动山摇、天昏地暗的大喷嚏。
那动静实在是大,引得堂中不少人都看了过来。
喷嚏打完,他眼泪、鼻涕,一齐往下流,一张脸脏兮兮的,欲要拿袖子去擦,又觉得脏,拿手去接,又觉恶心,更不好意思流到地上,一时狼狈不已。
宋妙忙把随身帕子给他。
梁严顾不上拒绝,先只管着猛猛擤鼻涕,擤得那架势颇有一番鼻涕既争先,也争滔滔不绝的样子。
宋妙也没有料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眼见一方帕子根本没办法擦干净,忙道:“后头有水,且去收拾一下!”
她口中说着,果然带那梁严往后头去了。
项元也见状也有些意外,但见宋妙带他去清洗,便没有多想,而是把那葫芦拿了过来。
刚一凑近,他就闻到一股非常浓的醋味同蒜味。
醋本就十分刺激,蒜味更是冲鼻,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实在太过浓烈,与其说是味道,不如说是攻击。
这攻击往鼻子里钻,钻得他也连打了两个喷嚏,跟那梁严一样,眼泪鼻涕直流,于是忙取了帕子擦眼泪鼻涕,但一擤完,却又有种六窍皆通的感觉。
项元这些日子为了找儿子,没少在外奔波,冒雨顶风的,多少有点受寒,鼻子痒痒好几天了,又不到吃药的份上,只觉得不舒服。
然而此时闻了宋妙这一只葫芦,打完喷嚏,鼻子整个都通了。
他又对着那葫芦口用力吸了几下,再打几个喷嚏,果然过后整个人周身都轻了不少,连眼睛看东西都亮了一样。
项元低头去看,就见满满一葫芦大蒜头,不是那等寻常蒜瓣,而是没有分瓣,个个都是一整头的独子蒜。
那蒜去了皮,白白胖胖,被白醋将将没过。
若说价钱,这东西其实值不了几个子,但若说心意,却是很足。
项元心中一下子就闪过了两个词。
知冷知热。
勤俭持家。
若是家里有这么一个人,必定样样都晓得照顾,小孩更不用说,肯定也是会帮着体贴管顾的——且看她对梁严,一个刚见没几次面的小儿,就因觉得可怜,前次送鞋袜,这次送醋泡的剥皮蒜。
心也细,不仅看得到,还会做,做法又惠而不费。
世人都说商人富裕,谁又知道他们一分一毫都来之不易?
越是自己挣钱的,尤其像他这样的,越晓得世道艰难,也越节俭。
有时候在外头花天酒地,是为了场面、生意,没有办法,但家里有些不该花的钱,尤其那等华而不实,或是虽然实,分明有更便宜的实的,就没必要了。
项元越发满意了。
能挣、能省,聪明、体贴。
有这样一个在家里,老小都有人照顾了,自己在外头也不用操心太多。
哪怕这会子要多费些心思,也是值得的。
项元在前头费心思,梁严却在后头费水。
他连擤了好几把鼻涕,整个人简直七窍都通了,许久没这么爽利过,虽然两只眼睛因打喷嚏尽是眼泪,此时一擦,脸却是笑得都绽开了花,喜滋滋道:“宋姐姐,我鼻子通了!鼻涕也没有了!!”
宋妙原还有些担心,见他这个样子,实在又好气,又好笑,道:“方才你那样子,着实吓我一跳!”
又道:“只是管一时的用,这法子治标不治本,还是要多吃多养,身体好了,这鼻子就自然没那么容易犯病了。”
说完,又问他这两天家中怎么样,有没有跟那项元说好外出的事。
梁严脸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收了起来,闷闷不乐地道:“项叔叔说要把项林送去读书,给我请师傅回家来教……”
又道:“要是项家老太爷、老太夫人,另还有项林他舅舅、外祖母那边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想我。”
宋妙便稍稍问了几句那项家情况,得知那项元乃是靠的妻子嫁妆并岳父家从前介绍起的家作的买卖,想了想,道:“你既然决定了不分他家财产,与其同他说,不如返乡之后,同那项家祖父母并舅舅家找个机会说清楚,只说你有心要外出习武,但项叔叔不肯同意。”
她指点了一番,道:“你年纪小,说话也没份量,你那项叔叔拿定了主意,就不会听你的,但他家父母、岳父母,俱都是能说话的,自己撞不过,就不要硬撞南墙不回头,咱们学会借力,自己不要那么辛苦,知道了吗?”
梁严到底年纪不够大,见识也不够多,先前日夜不能安眠,只做忧心,却不想此时说了出来,宋妙三句两句,就帮着解决了,虽还没有成事,但是一听就是可行的,对着宋妙谢了又谢,脸上本来的忧色一下子又飞跑了。
但飞了才半路,因想到一桩事,他那忧色又飞了回来,迟疑片刻,才道:“宋姐姐,我听项叔叔说他想跟你合伙开食肆,给你许多钱、许多好处,又不叫你出那么多力——我……姐姐对我这样好,我明明应当想要你多得好处的,但自小我娘就同我说,哪怕亲兄弟都不要合伙做生意。”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项叔叔又不是时时在京城,总有看管不住的地方,到时候还不是得姐姐你来操心——他原先交代下头人要好好照顾我吃饭、睡觉、穿衣,当着他的面,个个都应得好好的,可他一走,所有人就换了张脸……”
“姐姐。”梁严很有些为难的样子,“要不是实在没有旁的办法,咱们还是不要跟旁人合伙吧?哪怕那人是项叔叔!”
说着一副很下定决心的样子,道:“等我大了就出去跑镖,赚了钱攒下来,给姐姐开酒店食肆,再去投军,我不要占什么股,只要回来时候有口饭吃就好!”
哪怕是梁严这样受了许多磨难、苦楚,明明少年老成的,到底也还是个小孩,常常会说小孩话、做小孩事。
譬如此时,分明应该知道这做法不过想当然,但梁严一想到,就欢天喜地说了出来,好似很快就能攒到钱给宋妙开食肆,也不求旁的,只图自己能有个归宿可以落脚吃饭一样。
宋妙自然听得出其中幼稚,却更听得出其中真心,笑着道:“若是当真出去跑镖,也不必给我攒钱开食肆,倒不如攒钱自己开个镖局——到时候你去投军时候,后头还有个镖局开着,镖师得空,天南地北走镖时候,见得好食材、好东西,帮我买送回来,岂不是好?”
梁严听得恨不得立刻就长大,马上就攒到钱,亲自送那些个好食材、好东西回来,以再得一回夸奖。
他擦干净脸,把那帕子洗了又洗,实在不好意思,道:“我把姐姐帕子弄脏了……”
宋妙笑道:“你带回去用,是二娘子——小莲她娘帮我做的,下回见面,你谢谢她就是。”
两人说着话,慢慢朝前堂而去。
出到外头时候,就见那项元手里拿着葫芦,正低着头,一边嗅着里头味道,一边不知想些什么。
看到宋妙跟梁严出来,他才把那葫芦盖上,放回桌子上,一派自然的样子,道:“当真是个好东西,难为宋小娘子想得到——我刚才试了试,鼻子一下子就舒服了!”
又道:“这样东西,日后也可以放在咱们食肆里头卖嘛!或是我拿瓷瓶来装了,混些其余药材进去,也能走个高价!”
话里话外,不离“食肆”。
说完,又指着那方才拿出来的契书,道:“宋小娘子不如看一看,今次同前次所说,又有所不同。”
宋妙道:“契书不着急,眼下另有一桩真正着急的事。”
她把滑州欲要修渠挖河的事情说了,复又道:“眼下除却缺粮,也缺修渠材料,只是近来道路不便。”
“但这道路也不会一直堵着——等到通了,自然就能运送进来了。”
“人人都知道这里头有生意值得做,碍于一则没有本钱,二则没有人脉途径,可这两样,项爷都不缺。”
项元一个生意人,怎么会听不出宋妙想说什么,只摇头笑道:“我虽两样都不缺,可修渠材料无非砖瓦竹木等物,样样笨重,不好腾挪,粮米也是,价钱都未必高到哪里去,万一我运送回来,价钱回落,反而亏了,倒不如同眼下一般买卖药材,就算东边卖不出价,也不愁拉到别处卖……”
宋妙当即道:“药材也成啊!”
又道:“项爷是晓得我接了都水监差事,来到此处管顾伙食的,虽不是什么要害位置,也无什么权势,但多少有个手艺在,官爷们个个体察下情,也愿意听我说个一句两句的。”
“近来州衙要大量采买粮谷、药材、砖石木料……”她报了一大串东西名字,“又有几张嘉奖令,谁能采买得多,就能得这样大好褒奖。”
“虽不是什么银钱奖励,看着好像仅是文书一份,可得了这样文书,同衙门打好了交道,难道只买这一次?难道将来没有旁的东西买?得了敲门砖,进了门,以项爷本事,还怕没有后头生意做?”
说到这里,宋妙也学着项元,一副推心置腹模样,道:“项爷有好事总想着我,开铺子都愿意叫我占那样大便宜,投桃报李,我却不能白收好处。”
“这嘉奖令本来有许多要求,又要捐银多少、捐物多少,还要承诺将来再运多少东西……但我悄悄同今次同来话事人同公事打了商量,他们答应帮忙向岑通判请命,给项爷让一大步,只要将眼下手中药材按市价打个折扣——也不用多,八折就好。”
“多少???”
项元一时失声叫道,只觉得鼻子好像又发痒了。
“这可是州衙的嘉奖令,有了这一份,来年衙门买扑,同等条件都能当先择取,项爷竟是不感兴趣么?”
看着对面少女那写满了不解的表情,项元好悬没有直接跳起来转身就跑。
他勉强道:“本是好事,只可惜我带来那许多药材,这两天已是卖了个干净,正收拾整理,预备人来收货——早知如此,我就不卖了!”
宋妙面露失望之色,叹道:“竟然这样可惜!不过另还有一个机会,听说岑通判过两日要召集城中各大商行行首商讨各样物资筹备之事,我可以给项爷争取一个名额……”
项元犹如屁股着了火,一下子站了起来。
开什么玩笑!
平常自然是好事、好机会,可是今天那钱孔目直接差人上门,同谢护交代了不能卖粮的事,眼见正同那岑通判打得如火如荼,自己一个过路商人,傻了才会掺和进去。
况且按着旁人说法,那岑通判还十有八九是要打输的。
若是以后好处多多,此时咬牙让一点利也就算了,如今这样情况,哪里敢招惹。
自己是生意人,是要赚钱的,要是当真被这小娘子报了上去,衙门本就缺药少材,要是自己被那岑通判看上,当做了杀给猴看的那只鸡……
项元中午的时候,还气定神闲,随口劝那谢护不要着急,不要多想,眼下轮到了自己身上,简直连多一刻都不愿耽搁。
他忙道:“多谢小娘子挂心,只可惜我家中还有事,既然货已经卖掉,正好这一二日就要带着两个小的回乡了!”
又急问道:“还没有同岑通判回禀此事吧?可有旁的官人知道?”
得知没有之后,他也不再提什么合伙、食肆,闲话都不再多聊两句,借口还有许多手尾要收拾,立刻就拉着梁严告了辞。
当天晚上,他处置好了今次带来的货物,几乎是连夜打点妥当,次日一早,就带着人离开了滑州城。
因道路阻塞,也不好走远,而是先在下头县镇里头暂且住着不提。
项元跑得快,官驿之中,那韩砺坐在角落,眼见着人一点点被宋妙惊跑,几次想要起身,俱都没有机会,更无名正言顺理由同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