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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的春天似乎比以往都来得更早一些,省委大院里的玉兰花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娇嫩的花苞,仿佛在向人们宣告着春天的到来。禾化亦静静地站在办公室窗前,凝视着窗外那些忙碌的工作人员。

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自从他重新回到这个岗位,他每天都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一样,工作长达十六个小时。他拼命地用无尽的工作来填满内心那片巨大的空洞,试图让自己不再去回忆那些痛苦的往事。

“禾书记,这是今天的会议材料。”秘书小王轻轻地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将一叠厚厚的文件放在办公桌上。这个年轻人是组织上新给他配备的秘书,做事干练利落,却总是带着一种如履薄冰的谨慎,仿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触碰到什么不该触碰的伤口。

禾化亦微微点头,然后转身回到座位上,缓缓翻开那叠文件。文件的内容涉及到纠正冤假错案、恢复经济建设、处理遗留问题等等,每一页都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承载着整个时代的重量。

他的目光在“清查三种人”的专项报告上停留了片刻,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着文件的边缘。这是一项艰巨而又重要的任务,需要对那些在运动期间犯下严重错误的人进行彻底清查和处理。禾化亦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重大,不能有丝毫的马虎。

“还有……”小王的话语突然停顿了一下,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继续说下去。片刻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从公文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标着“绝密”字样的档案袋,然后将其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上。

禾化亦的目光落在了那个档案袋上,上面红色的“绝密”印章异常醒目,仿佛是一摊刺眼的血迹。他缓缓伸出手,拿起了档案袋,感受到它的重量和其中所蕴含的重要信息。

禾化亦慢慢地拆开了档案袋的封口,动作显得有些迟疑。当他抽出里面的材料时,发现那是一份名单,上面详细列出了当年参与迫害解洪英与禾志远等人的凶手名字。

“这些人已经全部抓捕归案了。”小王的声音略微有些激动,他接着说道,“公安厅的意见是要从重从快处理,判处他们死刑,并且立即执行。”

禾化亦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的目光紧盯着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这些名字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无情地剜着他心上那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尤其是排在名单第一个的“马明镜”,这个名字让禾化亦的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正是当年外事学院的造反有理战斗队队长,也是亲手将禾志远从四楼推下去的凶手。

“材料先放在这里吧,我会仔细看看的。”禾化亦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觉得有些异样。小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张了张嘴,然后点了点头,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办公室里异常安静,只剩下禾化亦一个人,以及墙上挂钟发出的滴答声。他缓缓站起身来,仿佛整个身体都被一股沉重的力量压着,每一步都显得有些艰难。

他走到书柜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静静地躺着一个相框。这个相框是全家唯一幸存的全家福,拍摄于1966年春天。照片上,解洪英身着整洁的干部装,面带微笑地坐在正中央;禾化亦站在妻子身后,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他们的五个孩子围绕在周围,大儿子志远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二儿子志刚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三个女儿则如花似玉,宛如春天里绽放的花朵。

禾化亦凝视着照片,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思念。他轻声呼唤着妻子解洪英的名字,仿佛他们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一般。但回应他的只有那无尽的寂静。

十年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可怕的梦境总会如影随形地缠绕着他。他会梦见妻子被批斗致死的惨状,梦见长子从高楼坠落的瞬间,这些画面在他的脑海中不断重复,让他痛苦不堪。而如今,那些凶手的命运就掌握在他的手中。只要他在这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些人就会为他们所犯下的罪行付出代价,血债血偿。

禾化亦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回椅子上,开始仔细阅读档案材料。每一页都记录着那些人的罪行和证据,他看得很慢,很仔细,生怕遗漏了任何一个细节。

马明镜,原外事学院学生,当年参加大串连以后,就组织了造反有理战斗队,自任队长,纠集八十多人搞大批判,直接导致七人死亡,其中包括解洪英与禾志远;蔡茂,女,原纺织厂工人,批斗会上用铁链抽打解洪英致其重伤身亡;江建,男...组织十多人与禾志远辩论,理屈词穷后,就动起手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血淋淋的罪行。禾化亦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浮现出妻子最后一次在批斗会上的情景——据目击者说,解洪英被强迫跪在碎玻璃上,禾化亦合上日记,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几个年轻干部正有说有笑地走过,阳光照在他们朝气蓬勃的脸上。十年前,马明镜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老马,去叫王秘书,帮我约一下公安厅的李厅长,下午三点。”禾化亦突然说。

下午的会议气氛凝重而严肃,与会者们的表情都十分凝重。公安厅的李厅长首先发言,他详细地汇报了案件的调查情况,语气中透露出无法抑制的愤慨:“禾书记,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简直是罄竹难书啊!尤其是对您的家人……”他的声音略微颤抖着,“我们强烈建议立即对这些罪犯执行死刑,以平民愤!”

李厅长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的其他领导们也纷纷附和起来:“血债血偿!”“不杀不足以告慰死者!”“这是人民的呼声!”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了义愤填膺的声音。

禾化亦却一直沉默地坐在那里,他的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等所有人都发表完意见后,他才缓缓地开口说道:“材料我都仔细看过了。这些人的罪行确实令人发指,让人无法容忍。”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但是,我们现在是在建设法治社会,而不是搞以牙还牙的那一套。”

他的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敲在了会议室里每个人的心上,原本喧闹的会议室瞬间变得鸦雀无声。禾化亦接着说道:“我的意见是,依法审判,公开、公正、公平。除非是那些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累犯惯犯,否则不应该再死人了。”他的语气坚定而清晰,没有丝毫的犹豫。

李厅长满脸惊愕,眼睛瞪得浑圆,仿佛能掉出来一样,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禾化亦,结结巴巴地说道:“禾……禾书记!他们……他们竟然对您的家人……”

话未说完,便被禾化亦打断:“正因为涉及到我的家人,我才更应该避嫌。”禾化亦的声音低沉而坚定,“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们不能因为受害者是我的亲人,就对凶手从重处罚;同样,也不能因为凶手曾经迫害过干部,就对他们从轻发落。”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会议室里的每一个人,看到的是各种复杂的表情——有人面露不解,有人满脸震惊,还有人对他流露出敬佩之情……

“那个疯狂的年代,很多人其实都是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前行的。”禾化亦继续说道,“我们要惩处的,是真正的罪魁祸首,而不是那些被时代冲昏头脑的年轻人。”

会议结束后,人们陆续散去,李厅长却留了下来。他走到禾化亦身边,忧心忡忡地说:“禾书记,我理解您的大度,但社会上很多人都在期待严惩这些凶手啊……”

禾化亦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老李啊,我们都经历过那十年浩劫,那时候死了多少人啊?如果每个失去亲人的家庭都要求以命抵命,这个国家还要流多少血呢?”

他缓缓地走到窗前,凝视着远方那模糊的城市轮廓,心中思绪万千。他的妻子,那个曾经与他并肩走过风雨的人,常常对他说:“革命的目的并非为了报仇雪恨,而是要去构建一个更加美好、和谐的社会。”

如果今天的他们,仍然沿用运动时期那种“血债血偿”的极端逻辑,那么他们与那些被批判的人又有何异呢?李厅长静静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显然被这番话深深触动。

过了好一会儿,李厅长才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我明白了。我们一定会依法办理这个案件,严格区分主犯和从犯,并根据实际情况区别对待。”禾化亦微笑着,轻轻地拍了拍李厅长的肩膀,表示感谢。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夜色渐深,禾化亦依旧坐在办公室里,埋头批阅着堆积如山的文件。突然,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这片寂静。

“喂,您好,我是禾化亦。”他迅速拿起听筒,声音沉稳而有力。

“禾书记,您好,我是马明镜的妹妹……”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略带颤抖的声音,似乎有些犹豫和紧张。

“哦,你好。有什么事吗?”禾化亦的语气依旧温和。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谢谢您……”女子的声音有些哽咽,显然情绪非常激动。

禾化亦紧紧握住听筒,关切地问道:“你哥哥他……”

“他罪有应得……但至少……您给了他一个公正审判的机会……”女子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便泣不成声。

女子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哀伤,她的哽咽让人不禁心生怜悯。禾化亦默默地倾听着,他的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年轻男子的身影,那个男子在失去父母后,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创伤,变得偏激和扭曲。

禾化亦仿佛看到了那个年轻人在那个狂热的年代里,如何被周围的环境所影响,最终走上了犯罪的道路。他能够想象到这个家庭所经历的苦难和痛苦,以及这个女子心中的无助和绝望。

但禾化亦并没有被情感所左右,他深知法律的公正和严肃。在女子讲述完整个事情的经过后,他冷静地表示会为她的哥哥请最好的律师,让法律来做出公正的裁决。

挂断电话后,禾化亦陷入了沉思。他从抽屉里取出那张全家福,照片上的妻儿笑容灿烂,幸福洋溢。他轻轻抚摸着照片上的笑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同时也感到一阵沉重。

禾化亦不禁问自己:“洪英,志远,你们会理解我的决定吗?”他知道这个决定可能会引起一些争议和不满,但他坚信法律的公正和公平,他相信只有通过法律的途径,才能真正解决这个问题。

窗外,一轮明月高悬,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在办公桌上,照亮了那份摊开的档案。禾化亦拿起红笔,在批示栏里郑重地写下:“依法办理,区别对待,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他的笔迹坚定有力,没有一丝颤抖,显示出他对法律的尊重和对公正的执着。

第二天上午,省委召开了关于清查打砸抢三种人的工作会议。禾化亦在会上作了重要讲话:“...我们要彻底否定那场群众斗群众的运动,坚决取缔大串连大字报大辩论大批判,但也要客观地看待那段历史。一些年轻人是受害者,然后变成了加害者...我们的任务是正本清原,不是制造新的仇恨...”会后,老马在走廊上拦住了禾化亦:“禾书记,志刚来电话了!他在黑龙江农场表现很好,恢复高考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大学!”禾化亦的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哪个学校?”“北京大学!”老马兴奋地说,“还有,二闺女也有消息了!她确实去了香港,现在在一家报社工作,听说您复职了,想回来看看...”禾化亦的眼眶湿润了。

生活犹如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漂泊的船只,终于开始缓缓驶向风平浪静的港湾,虽然那些失去的如同被狂风卷走的落叶,永远无法重回枝头,但至少,他犹如一位英勇的战士,守住了剩下的家人,也守住了自己内心的良知和原则。一周后,马明镜和蔡茂等人的案子犹如一颗重磅炸弹,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公开审理。最终,法院犹如公正的天平,依法判处马明镜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判处蔡茂无期徒刑。其他涉案人员则根据犯罪情节的轻重,犹如被囚禁的鸟儿,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宣判后,马明镜和蔡茂当庭犹如被霜打的茄子,低头表示认罪伏法。但他们也如被锁链的野猪,待宰时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振聋发聩的疑问:“我们这些凶手罪该伏法,可是那些让我们成为凶手的主谋者、唆使者,又该当何罪?他们难道不是罪大恶极的幕后黑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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