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的嘶鸣刺破黎明时,叶可东正站在一条散发着铁锈味的河边。
浑浊的河水泛着暗绿色的泡沫,像一条腐烂的巨蟒,缓慢地穿过小镇边缘的工厂区。水面上漂浮着破布、煤渣和不知名的油状物质,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诡异的虹彩。河岸边的野草枯黄倒伏,叶片上蒙着一层灰黑色的粉末,空气里弥漫着煤烟、硫磺和某种酸腐的混合气味——这是工业革命初期,人类用机器叩开财富之门时,遗落在身后的污秽印记。
叶可东的靴底踩在结着硬壳的泥地上,那泥土混杂着煤灰和油污,硬得像铁渣。他来自一万年后那个连尘埃都带着焦渴气息的世界,却依然被眼前的景象刺得喉咙发紧。他见过彻底干涸的死亡星球,却没亲眼见过生命之水被如此粗暴地玷污——这种玷污不是末日的无奈,而是繁荣表象下的主动施暴。
“新来的?”一个扛着铁锹的工人路过,瞥了他一眼。这人穿着沾满油污的粗布工装,脸上是洗不掉的煤灰,眼神里带着对陌生人的警惕,还有一丝被劣质水和劣质空气侵蚀出的疲惫。
叶可东点点头,没有多说。他此刻的身份是“东先生”,一个据说出身没落贵族、痴迷于“物质转化之术”(也就是这个时代对化学的模糊称呼)的学者。他的行囊里装着比父亲叶云天当年更“先进”的工具:几支刻度精确的玻璃试管(这在当时堪称奢侈品)、一架简易天平、一小包从未来材料库中解析出配方、在这个时代能找到替代品的基础化学品,还有一本封面磨损的笔记本,里面抄录着他精简过的水质净化原理。
他选择这个时代,是因为这是人类与水的关系发生质变的拐点。当蒸汽机的轰鸣取代了风车水磨,当工厂的烟囱比教堂的尖顶更密集,人类开始相信机器能创造一切,包括对自然的无限索取。他们将煤矿的废水、纺织厂的染料、钢铁厂的废渣一股脑倒入河流,以为奔腾的河水会像吞噬垃圾一样消化这些毒物——却忘了,他们自己也要喝河里的水,吃用河水浇灌的庄稼。
抵达小镇的第一周,叶可东做了三件事:沿着河岸步行十里,记录下七座工厂的排污口;向杂货铺老板用一枚银纽扣换了一个陶罐,装满河水带回临时租住的阁楼;观察小镇居民的日常——他们用浑浊的河水洗衣、做饭,孩子们在河边追逐嬉戏,偶尔捡起水面漂浮的木块当玩具。
他的阁楼很快变成了一间简陋的实验室。窗户被厚布遮住,挡住外面好奇的目光,里面摆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铁架台,几个瓶瓶罐罐里装着他从煤灰、石灰石、草木灰中提取出的简陋化学品。当他将河水样本倒入试管,加入一点白色粉末(他用明矾提纯的凝聚剂),看着试管底部迅速沉淀出一层黑绿色的污泥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水里的东西,比沙漠里的毒砂还厉害。”他低声自语,眼前闪过一万年后那些因饮用污染水源而畸变的植物标本——历史总是在以不同的方式重复同一种愚蠢。
他知道,光有实验室数据没用。这个时代的工厂主信奉“机器效率”,居民则迷信“水的自净力”,要让他们相信“看不见的毒物”正在侵蚀生命,必须用最直观的方式撕开这层愚昧的面纱。
机会很快来了。镇上最大的纺织厂老板格林先生的小儿子突然发起高烧,上吐下泻,请来的医生束手无策。格林先生是个典型的工业时代暴发户,挺着啤酒肚,说话时总带着蒸汽机般的轰鸣,他坚信工厂的废水“只是看着脏,喝着没事”,甚至嘲笑那些抱怨河水发臭的居民是“懒汉的借口”。
叶可东在傍晚时分敲响了格林家的门。女仆引他走进铺着华丽地毯的客厅时,他能闻到空气中昂贵香水也掩盖不住的、若有若无的酸腐味——这家人用的自来水,正是从那条被他们工厂污染的河里抽取的。
“你是那个搞‘瓶瓶罐罐’的怪人?”格林先生坐在沙发上,不耐烦地敲着扶手,“我儿子需要的是医生,不是魔术师。”
“我或许能告诉您,令郎为何生病。”叶可东没有理会对方的无礼,从行囊里取出两个透明玻璃瓶。一瓶装着从工厂排污口取来的水,浑浊发绿;另一瓶装着经过他初步净化的水,虽然仍有微量杂质,却已清澈透明。“格林先生,能借您家的厨房一用吗?只需要一个火塘,一口锅。”
格林的妻子抱着发烧的孩子,眼里满是焦虑,低声劝丈夫:“让他试试吧,万一……”
厨房的铁锅里,叶可东先倒入那瓶污染的河水,架在火上煮沸。随着水温升高,水面浮起更多灰褐色的泡沫,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像烧着了的旧皮革。他又取来一小撮白色粉末(石灰与草木灰的混合物)撒进去,泡沫瞬间消散了一些,但水色变得更加浑浊。
“这是您工厂排出的染料和洗涤剂,”叶可东用一根玻璃管搅动着水,“它们在高温下会分解出有害物质,就像生锈的铁钉泡在水里,水会变毒。”
接着,他倒入净化后的水,同样煮沸。这次没有刺鼻气味,也没有异色泡沫,只是像普通的开水一样翻滚。
“这……”格林先生皱起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叶可东接下来的动作打断了。
叶可东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种子——那是他从镇上的面包房讨来的小麦种。他将种子分成两份,分别埋进两个装着相同土壤的瓦盆里,一盆浇污染的河水,一盆浇净化后的水。
“三天后,您可以看看它们的区别。”他看向格林夫人怀里的孩子,“令郎的症状,和喝了这种水的牲畜一模一样。那些看不见的‘毒’,会顺着水流进庄稼,钻进鱼虾的肚子,最后,流进我们的血管。”
格林先生的脸色变了。他不是没见过工厂下游的庄稼长得越来越差,只是从未把这和自己的工厂联系起来——在他看来,进步总要付出代价,那些代价理应由“无关紧要”的土地和穷人承担。
三天后,格林先生亲自来到了叶可东的阁楼。他带来了那两个瓦盆:浇污染河水的种子毫无动静,土壤甚至微微发绿;浇净化水的种子已经冒出了嫩白色的芽。
“你想做什么?”格林的声音低沉了许多,眼神里少了傲慢,多了些复杂的东西。
“我想建一个净水站。”叶可东指着窗外那条河,“用最简单的办法,让脏水变干净。不需要您花太多钱,用沙子、木炭、石灰石就够了。”
他在阁楼上铺开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个阶梯式的过滤装置:污水先流入沉淀池,加入明矾让杂质沉淀;再流入铺着木炭和细沙的过滤池,吸附异味和残留毒物;最后用石灰中和酸性,得到可饮用的清水。这在未来只是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初级净水技术,但在这个时代,却是从未有过的构想。
格林先生盯着图纸看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我可以出材料,但你要保证有用。”
叶可东的“净水站”就建在河边,用砖石砌成三个相连的池子,像三个叠在一起的巨大石碗。开工那天,镇上的人都来看热闹,有人嘲笑,有人好奇,工厂主们大多抱着观望的态度——他们不在乎水干净不干净,只在乎这会不会影响他们的利润。
叶可东没功夫理会这些目光。他带着几个被他说服的工人,亲手铺沙子,装木炭,调配净化药剂。汗水浸湿了他的衬衫,煤灰和泥土弄脏了他的袖口,但当第一股浑浊的河水流入沉淀池,经过层层过滤,最终从最后一个池子流出清澈的水时,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
一个一直抱怨妻子用河水洗衣总洗不干净的铁匠,颤抖着用双手捧起一捧清水,喝了一小口,突然红了眼眶:“这是……山泉水的味道。”
消息很快传开。叶可东的净水站成了小镇的新地标,每天都有居民提着水桶来打水。他趁机在净水站旁搭了个简易的台子,每天傍晚给愿意听的人“讲课”。
“大家看这杯水,”他举起一杯污染的河水,对着夕阳,能看到里面悬浮的细小颗粒,“里面有铁渣,有染料,有我们看不见的小虫子。它们钻进地里,庄稼就长不好;钻进我们肚子里,人就会生病。”
他又举起一杯净化水:“机器能造布匹,能造钢铁,能造金币,但造不出水。河水就像一条大血管,我们往里面扔脏东西,就像往自己的血管里扔垃圾。今天污染一条河,明天就会少一片田;今年毒死一条鱼,明年可能就会饿肚子。”
台下有人质疑:“可工厂要开工,不排污水怎么办?”
“可以让污水先变干净再排。”叶可东指向远处的工厂,“就像我们洗手一样,脏了要洗干净才能碰食物。我可以教大家做小型的过滤池,用最便宜的材料,让排出去的水不再有毒。”
他的话像投入水面的石子,在人们心里激起涟漪。有工厂主私下找他,想请他设计简易的污水处理装置;镇上的学校校长甚至邀请他去给孩子们讲课,教他们辨认干净的水和脏水。
叶可东的笔记本渐渐写满了。他记录下不同工厂污水的处理方案:纺织厂的碱性污水要用酸中和,钢铁厂的重金属污水要用硫化物沉淀,煤矿的酸性污水则需要石灰调节。他把这些知识整理成小册子,用镇上的印刷机印了几十份,分发给工厂主和镇上的长者。
册子的扉页上,印着他那句话:“机器能造财富,但不能造水。”
他在这个小镇待了五年。五年里,镇上的河水渐渐清澈了一些,虽然仍有污染,但不再散发恶臭;居民的患病率明显下降,下游的庄稼收成也逐年好转。更重要的是,“污水需要净化”的理念,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开始向周边的城镇扩散。有几个年轻的学徒跟着他学习“净水之术”,甚至有人模仿他的净水站,在别的城市建起了类似的设施。
离开的那天,叶可东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已经有些陈旧的净水站。阳光照在池子里,清澈的水面映出蓝天白云,几个孩子正在旁边的草地上追逐,他们的衣服干净整洁,脸上没有煤灰留下的污渍。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要走。凌晨时分,他带着那个已经记满笔记的本子,登上了离开小镇的马车。车窗外,工厂的烟囱依然在冒烟,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那些关于“洁净”的知识,那些对“水”的敬畏,已经像溶解在水里的明矾,开始慢慢沉淀,凝聚成改变未来的力量。
马车驶离小镇时,叶可东回头望了一眼。晨雾中,那座净水站的轮廓模糊不清,却像一个沉默的坐标,标记着人类在追求进步的路上,第一次为“洁净”停下脚步的地方。
他知道,这还远远不够。但就像父亲说的,他们要做的,只是埋下种子。而他埋下的这颗,将在未来的化学方程式里,长出守护水源的枝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