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的震荡尚未平息,送养之日那道含泪的目光仿佛还烙印在视网膜上,吕明远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反复揉碎又拼凑。小巷的光影刚刚散去,一种更为强烈的眩晕感便包裹了他,时间的碎片再次高速旋转,将他抛向另一段未知的过往。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落地”,而是悬浮在一片混沌的光流中。耳边似乎能听到无数细碎的声响,像是无数个“叶云帝”的人生片段在同时低语。他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真相的碎片像冰锥,一次次刺破他用仇恨构筑的硬壳,露出底下早已溃烂的血肉。
“还要看吗?”叶云天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接下来的这些,或许比前面的更难接受。”
吕明远的意识紧绷着,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他想拒绝,想逃回自己那个虽然充满怨恨但至少“确定”的世界。可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尖叫着渴望更多——渴望知道全部的真相,哪怕那真相会彻底摧毁他赖以生存的根基。他没有回答,沉默本身就是一种默许。
光流骤然收敛。
吕明远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老旧的街道上。阳光炽烈,是盛夏的午后。街边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投下大片的浓荫。不远处,一群半大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闹,喧嚣声充满了少年人的活力。
他的目光很快被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一个旧书包,正低着头,默默地在墙角画着什么。那是叶云帝,是十岁时的他自己。
吕明远的意识微微刺痛。他记得这个年纪的自己,敏感而孤僻。养父母虽然不坏,但始终客气疏离,学校里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他身上那股“外来者”的气息,总是有意无意地排挤他。他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待着,画画是他唯一的慰藉。
就在这时,三个比他高大的男孩走了过来,故意撞了一下叶云帝的肩膀。画板掉在地上,上面的画被踩了一脚。
“喂,野孩子,画什么呢?”为首的男孩语气不善,带着恶意的嘲弄,“是不是又在想你那个不要你的爹妈和哥哥了?”
叶云帝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愤怒和屈辱。“不许你胡说!”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倔强的狠劲。
“哟,还敢顶嘴?”另一个男孩上前一步,一把将叶云帝推倒在地,“就是个没人要的野种,神气什么!”
三个男孩围着他,推搡着,嘲笑着,甚至开始抢夺他的书包。叶云帝死死护着书包,像一只被围攻的小兽,眼里含着泪,却咬着牙不肯哭出声。
吕明远的意识瞬间被愤怒和屈辱淹没。他记得这件事!那天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书包也被撕烂了,回到家只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养父母虽然问了几句,但也没深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第一次那么强烈地恨,恨那些欺负他的人,更恨那个“抛弃”他、让他只能任人欺凌的哥哥!
可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灰色风衣的男人从不远处的树荫下走了过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身形挺拔,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锐利。他没有直接上前,只是站在不远处,轻轻咳嗽了一声。
那三个男孩显然有些忌惮成年人,尤其是这个男人身上那股无形的气场。他们对视一眼,骂骂咧咧地松开了叶云帝,悻悻地跑了。
男人走上前,弯腰扶起地上的叶云帝,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他的动作很轻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和。“没事吧,小朋友?”他的声音经过刻意的处理,显得有些低沉沙哑,听不出原本的音色。
叶云帝警惕地看着他,往后缩了缩。“我没事。”
男人笑了笑,没再靠近,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袋包装精美的水果糖,放在叶云帝面前的台阶上。“这个给你。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告诉老师,或者大声喊人。”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步履从容,很快消失在街道的拐角,仿佛从未出现过。
叶云帝愣了愣,看着那袋色彩鲜艳的糖果,又看了看男人离去的方向,最终还是把糖果捡了起来,紧紧攥在手里。那是他第一次收到陌生人的善意,甜丝丝的味道仿佛透过糖纸渗了出来,冲淡了一些被欺负的苦涩。但他当时只觉得是运气好,从未想过那“陌生大叔”是谁。
吕明远的意识却在剧烈地颤抖。
那个男人……那个男人的眼神,虽然隔着岁月和伪装,他却莫名地觉得熟悉!还有那袋糖果,他记得!他清楚地记得那袋糖的牌子和味道,那是他童年记忆里为数不多的亮色之一!
“那是我。”叶云天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那天我刚好有时间,穿越回去看看你。没想到会遇到那种事……我不能暴露身份,只能那样帮你。”
吕明远的呼吸一滞,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闷得发疼。
原来……原来那天帮了他的人,是叶云天?那个他以为早已将他抛之脑后的哥哥?
还没等他消化这个冲击,周围的景象再次开始扭曲、变幻。
这一次,他“置身”于一间弥漫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一切都显得冰冷而压抑。十五岁的叶云帝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嘴唇干裂,额头上敷着退热贴。他发了高烧,引发了肺炎,情况不太好。
床边坐着的是养母吕芬达,她看起来憔悴了不少,不停地唉声叹气,眼神里充满了焦虑。“这住院费可怎么办啊……家里这点积蓄,怕是撑不了几天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还是清晰地传到了叶云帝的耳朵里。
叶云帝闭着眼睛,没说话,但紧攥着床单的手暴露了他的不安。他听到了养母的话,也知道家里的情况。他甚至在想,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是不是能给这个家减轻一点负担?那种被世界遗弃的绝望感,再次笼罩了他。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病房里空无一人,养母大概是出去买东西了。他感觉喉咙干渴,想伸手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却意外地发现那里多了一张白色的单据。
他疑惑地拿起来一看,是住院费用的结算单,上面清晰地显示着“已结清”三个字。在单据的右下角,没有署名,只有一行用钢笔写的小字:
“好好养病,别担心费用。——一个哥哥。”
“一个哥哥”……
叶云帝拿着单据的手微微颤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环顾四周,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知道这张单据是谁放进来的。他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却始终抓不住头绪。他甚至隐隐想到了那个从未谋面的、只存在于“抛弃”记忆里的哥哥,但很快又摇了摇头,觉得那太荒谬了。
最终,他把那张单据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枕头下。心里某个角落,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悄悄发芽。
吕明远的意识看着这一幕,眼眶莫名地发热。
他当然记得这场病!记得养父母的愁容,记得自己当时的绝望。他也记得那张神秘出现的结算单,记得那行“一个哥哥”的字迹!他曾经无数次猜测过那个“哥哥”是谁,却从未敢往叶云天身上想——在他的认知里,叶云天怎么可能会关心他的死活?
可现在,他亲眼看到了这一切。那张单据就像是一个无声的承诺,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悄然伸出了援手。
“那时候,云天集团刚有起色,但资金并不充裕。”叶云天的声音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你住院的费用,几乎花掉了我当时能动用的所有流动资金。但我觉得值。”
吕明远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内心的堤坝,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痕。
光影再次流转,这一次,定格在一个充满阳光的夏日午后。
十八岁的叶云帝,手里拿着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站在吕芬达家的小院里,脸上是难以掩饰的喜悦和一丝忧虑。他考上了重点大学,是这个棚户区里飞出的第一个“金凤凰”。可高昂的学费和生活费,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养父母为他高兴,却也同样愁眉不展。
就在他对着录取通知书发呆时,邮递员送来了一个厚厚的信封。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姓名,只有一个地址。
叶云帝疑惑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沓崭新的钞票,足够支付他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恭喜你,大学生。好好读书,未来可期。”
他拿起信封,看着上面的寄件地址,那是一个他从未听过的街道名称,后面标注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实验室的名字。
很多年后,当他凭借自己的努力进入科技领域,才偶然得知,那个小实验室,正是云天集团的前身——叶云天最初创业的地方。
那一刻,他心里曾经有过一丝模糊的猜测,但长久以来的怨恨和骄傲,让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告诉自己,那只是巧合,是某个不知名的好心人,或者是政府的匿名资助。他不能接受,自己的人生,竟然需要那个“抛弃”他的哥哥来资助。
可现在,吕明远的意识“站”在当年那个小院里,看着十八岁的自己拿着那封匿名信,看着信封上那个清晰的地址,所有的借口和否认,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从十岁时的一袋糖果,到十五岁时的住院单据,再到十八岁时的大学资助……
一次又一次,在他人生最艰难、最迷茫的时刻,总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默默守护着他。那些他曾经忽略的、不以为意的、甚至刻意否认的善意,串联起了一条跨越十几年的轨迹,指向同一个人——叶云天。
“这些年,我一直在看你。”叶云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浓浓的歉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我看着你一点点长大,看着你努力学习,看着你从一个孤僻的小孩,长成一个有能力的青年。我很骄傲,真的。”
“我不是不想见你,”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我怕。我怕你还在恨我,怕我的出现会打扰你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生活,怕你拒绝见我,怕……再次失去你。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远远地看着你,在你需要的时候,偷偷帮你一把。”
叶云天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吕明远的心上:
“吕明远,不,云帝……我从未忘记你,我的弟弟。从来没有。”
轰——
吕明远的意识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炸开。
长久以来支撑着他的、那座由“被抛弃”的怨恨、嫉妒和误解构筑起来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倒塌,碎得片甲不留。
那些被他刻意压抑的委屈,那些深藏心底的渴望,那些从未被满足的对亲情的期盼,在真相的阳光下,如同冰雪般消融,最终汇聚成汹涌的泪水。
他不是被抛弃的。
他从未被遗忘。
那份他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来自哥哥的爱,一直都在。它沉默、笨拙,带着小心翼翼的距离,却从未缺席。它像空气一样,渗透在他人生的每一个关键节点,支撑着他走到今天,只是他一直蒙着眼睛,不肯承认,不愿看见。
意识的世界里,吕明远仿佛变回了那个年幼的孩子,蹲在地上,失声痛哭。积压了四十多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有悔恨,有痛苦,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迟来的、近乎窒息的温暖。
原来,他一直被爱着。
原来,那份爱,从未说出口,却从未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