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栈洞饺子铺奇遇记》
我这云栈洞饺子铺开在两界山与高老庄之间的官道旁，说起来也算占了块风水宝地。左边是当年大圣被压的五行山旧址，碎石缝里还长着带金箍印的野菊；右边是高太公家的老槐树，树影能斜斜搭在我铺子里的八仙桌上。来往的除了贩夫走卒，偶尔也有穿道袍的、戴僧帽的，甚至有回撞见个青面獠牙的妖精蹲在门槛上，问我有没有韭菜鸡蛋馅的素饺——后来才知道是路过的山神，嫌庙里的供品太素净。
那日头刚过晌午，我正蹲在灶台前和面团，新磨的麦粉白得晃眼，掺了点清晨采的朝露，活出来的面透着股清甜味。这是我爹传下的法子，说洪荒年间的麦子沾过盘古浊气，非得用晨露中和了，吃起来才不卡嗓子。正揉着，就听铺外的老杨树上惊起一群麻雀，喳喳叫着冲天而去，带起的风卷得幌子“云栈洞饺子”五个字哗哗响。
“呔！你这泼和尚！再念试试！”
一声炸雷似的吼，震得我耳朵嗡嗡响。我手里的面团“啪嗒”掉回盆里，抬头就看见个红毛雷公脸的汉子，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这身行头，就算是个凡人也该认出来。他手里没拿金箍棒，却攥着个擀面杖粗细的枣木棍，正追着个穿锦襕袈裟的和尚打。那和尚跑得鞋都掉了一只，光脚踩在石子路上，嘴里还念念有词，听着像是什么“唵嘛呢叭咪吽”，偏音调拐着弯，倒像是在唱曲儿。
“大圣？唐僧？”我手里还沾着面粉，就掀了门帘冲出去，“这、这是哪出啊？”
那雷公脸汉子听见动静，回头瞪了我一眼，眼仁是琥珀色的，亮得吓人：“哪来的小娃娃，敢管你孙爷爷的事？”
我这才看清，他虽穿得威风，嘴角却沾着点油星子，手里的枣木棍其实是根擀面棍——还是我昨天落在后院的那根。再看那和尚，虽跑得狼狈，脖子上挂的九环锡杖却擦得锃亮，尤其是他回头时露出的脸，白净得像刚剥壳的荔枝，就是额角沾了块灰，看着倒比庙里的佛像更鲜活些。
“不是，大圣，”我赶紧摆手，“您二位这是……又闹别扭了？是师父又念紧箍咒，还是您偷吃了他的化缘饭？”
那和尚一听，跑得更急了，边跑边喊：“悟空！你这泼猴！为师不过是说了你两句，你竟要打为师！成何体统！”
“说两句？”那汉子气得抓耳挠腮，金冠上的翎子都抖得直响，“你那是说两句吗？从寅时说到午时，说我不该拔了那老道士的胡子，说我不该把那妖精变的老虎拴在人家门口，说我……”他越说越气，抡起擀面棍就朝和尚屁股上拍去，“我打你个絮絮叨叨的老和尚！”
“哎哟！”和尚跳着脚躲开，袈裟的一角扫过路边的野菊，带起一片黄灿灿的花瓣，“悟空！你再不住手，为师可要念了！”
“念！你念啊！”汉子把擀面棍往地上一顿，震得路边的石子都蹦起来，“你当俺老孙还怕那紧箍咒？早就被观音菩萨改了章程，如今只有俺老孙让它紧，它才能紧！”
我这才注意到，他头上的金箍果然松松垮垮的，像个镀金的项圈。正愣着，那和尚忽然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我铺前的石阶上，捂着心口直喘气：“罢了罢了，为师跑不动了。悟空，你要打便打吧，只是打之前，让为师喝口热水……”
汉子也愣住了，举着擀面棍半天没落下，末了哼了一声，把棍子扔在地上：“谁要打你？打你还脏了俺老孙的手。”话虽这么说，却转身朝我铺子里看，鼻子嗅了嗅，“咦？什么味儿这么香？”
我这才想起灶上还煮着饺子，忙喊：“是刚出锅的流心饺！用瑶池的莲子磨成泥，混着流沙河的银鱼做的馅，皮薄得能看见里面的黄澄澄的汁儿，您要不要尝尝？”
那汉子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掀开门帘就往灶台钻：“在哪儿在哪儿？快给俺老孙来一盘！不，三盘！”
和尚也跟了进来，掸了掸袈裟上的灰，板着脸说：“悟空！你又要乱吃东西！出家人……”
“出家人怎么了？”汉子已经捞起个饺子，吹都没吹就塞进嘴里，烫得直吐舌头，却含糊不清地说，“这饺子是素馅的，银鱼是观音菩萨说能吃的，不算破戒。”说着又捞起一个，递到和尚嘴边，“师父你也尝尝，比你化的那些糙米好吃多了。”
和尚本想躲开，可那饺子刚出锅，热气裹着莲香和鱼鲜飘过来，他的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张嘴咬了一口。流心馅一咬破，金黄的汁儿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被烫得直吸气，脸上却露出点不好意思的笑：“嗯……是比那老王家的素斋好吃些。”
我看得直乐，赶紧又端上两盘，还切了碟醋泡姜丝。这二位倒也不客气，一人一盘，吃得头都不抬。那汉子吃饺子不用筷子，直接用手抓，吃完一个就咂咂嘴，说声“痛快”；和尚倒是斯文些，用筷子夹着小口咬，可速度一点不慢，转眼就吃了半盘。
“说起来，大圣，”我给他们倒了两碗热茶，“您二位不是该在西天取经吗？怎么跑到我这云栈洞来了？”
汉子正把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里，闻言抹了抹嘴：“别提了，那唐僧非要绕道去高老庄看看，说当年老丈人对他不薄，得去送两匹绸缎。结果路过那三清观，里面的老道非要跟俺老孙比法术，说谁输了谁就得把胡子剃了。俺老孙能输吗？一棍子就把他的炼丹炉打歪了，结果这老和尚就开始念紧箍咒——哦不，是开始念叨，从早上念到现在，你说气人不气人？”
和尚放下筷子，慢悠悠地说：“悟空，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那老道虽有些傲气，却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把他的炼丹炉打坏了，他怎么给玉皇大帝炼长生丹？”
“他炼的那叫什么长生丹？”汉子翻白眼，“里面掺了不少狐狸精的内丹，俺老孙一鼻子就闻出来了。要不是看在他是太上老君的徒孙，俺早一棒子把他打回原形了。”
我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正想再说点什么，忽然听见铺外传来“咩咩”的叫声，还有个粗声粗气的大嗓门：“师父！大师兄！你们跑哪儿去了？俺老猪找得好苦！”
掀帘进来的是个大胖和尚，耳朵大得像蒲扇，肚子圆滚滚的，手里还牵着匹白马，马背上驮着个蓝布包袱。他看见桌上的空盘子，眼睛都直了：“好啊！你们吃好吃的不叫俺老猪！”
“呆子，就知道吃！”那雷公脸汉子踹了他一脚，“快去牵马，吃完饺子咱们还得赶路呢。”
大胖和尚委屈地嘟囔：“俺老猪也想吃流心饺……”
我赶紧说：“还有还有，锅里还煮着一锅呢，我这就给你盛！”
等我端上饺子，那大胖和尚也顾不上烫，抓起就往嘴里塞，吃得满脸都是油。那和尚——哦，现在该叫唐僧了——看着他，无奈地摇摇头，却把自己碟里剩下的醋泡姜丝推了过去：“慢点吃，蘸点姜丝，免得烧心。”
我坐在旁边看着，忽然觉得这场景比戏文里唱的还热闹。以前总听人说，唐僧师徒一路艰险，动不动就吵架，可此刻看他们抢饺子吃，听那大圣抱怨师父啰嗦，八戒惦记着下一盘，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兄弟。
正笑着，那大圣忽然一拍桌子：“对了！小娃娃，你这饺子叫什么名？”
“就叫流心饺啊。”
“不好不好，”他摆手，眼睛亮晶晶的，“这饺子吃着像天上的味道，不如叫‘天庭流心饺’！以后俺老孙回了花果山，就按这个方子做，让那些小猴儿也尝尝鲜！”
唐僧也点头：“确实该有个好名字。这饺子皮薄馅鲜，流心似瑶池仙露，就叫‘天庭流心饺’吧。”
八戒嘴里塞满了饺子，含混地说：“俺老猪觉得叫‘八戒流心饺’更好……”被大圣瞪了一眼，赶紧改口，“还是师父说得对，天庭流心饺，好听！”
等他们吃饱喝足，唐僧从包袱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我正要推辞，大圣却说：“拿着吧，俺们出家人虽化缘，但吃了你的饺子，就得给钱，这是规矩。”他顿了顿，又从耳朵里掏出根细得像丝线的金箍棒，在手里晃了晃，变成个金灿灿的小元宝，“这个给你，算俺老孙赏的，谁让你这饺子合俺胃口呢。”
我捧着那小元宝，只觉得沉甸甸的，上面还带着点体温。看着他们师徒三人牵着白马往西边去，八戒还在回头问：“师父，咱们回来的时候还能吃这饺子不？”唐僧笑着点头，大圣则在前面喊：“呆子，再不走就赶不上宿头了！”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金箍棒的金光、袈裟的红、八戒的黑，混在一路扬起的尘土里，倒像是幅流动的画。
后来我这云栈洞饺子铺就改了名，叫“天庭流心饺”。来往的客人总问我，这名字是怎么来的。我就给他们讲那个故事，讲那个红毛雷公脸的汉子，讲那个白净的和尚，讲那个贪吃的大胖子，讲他们怎么在我这铺子里抢饺子吃，怎么像寻常人一样拌嘴。
有人说我是编的，哪有神仙会吃凡间饺子。可我知道那是真的，因为每当我揉面团时，总能想起那个琥珀色眼睛的汉子，想起他说“这饺子合俺胃口”时的样子。而且那枚金元宝至今还在我抽屉里放着，逢年过节拿出来擦一擦，总能映出三个赶路的影子，在夕阳里越走越远，却把一段热热闹闹的故事，留在了这云栈洞的烟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