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红尘
第一章 云阶月地
南天门外的云海翻涌如浪，鎏金的门柱在九霄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张兴东站在白玉阶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角暗绣的星辰纹，听着身后太白金星捧着玉简，一字一句地念诵今日的天庭要务。
“……西王母寿宴将届，瑶池已备下三千蟠桃，只是东海龙王昨日递上文书，言及海底异动，恐惊扰了宴前的水族仪仗……”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目光却越过翻腾的云海，落在下方那片被称为“人间”的苍茫大地上。那里有炊烟袅袅，有车水马龙，有他执掌三界万年来，始终未能完全理解的喧嚣与鲜活。
“陛下？”太白金星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张兴东收回目光，眉宇间那点不易察觉的恍惚瞬间敛去，又变回了那个威严端方、不怒自威的玉皇大帝。“东海之事，令天蓬元帅率水师巡查，务必确保瑶池宴无虞。”他的声音清朗，带着玉石相击般的质感，每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太白金星躬身应下，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玉帝鬓角——那里有一根极淡的银丝，藏在乌黑的发髻里，像是昨夜星辰不慎坠落的碎片。
谁也不知道，这位统御三界、万古长青的天帝，近来总在午夜梦回时，听见一阵细碎的银铃声。那声音清脆得像山涧泉水，带着人间江南的湿润水汽，一下下敲在他沉寂了万载的心湖上。
这日处理完凌霄殿的政务，张兴东没有回紫微宫，反而化作一道流光，悄无声息地坠向人间。他选了一处江南水乡，正是暮春时节，青石板路被细雨打湿，倒映着两旁粉墙黛瓦的影子。穿街走巷的小贩吆喝着“杏花糕”，卖花姑娘的竹篮里盛着沾露的蔷薇，空气里浮动着草木与泥土的清香。
他站在一座石桥上，看着乌篷船摇着橹从桥下穿过，艄公的号子混着船头女子的轻笑，像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就在这时，那阵熟悉的银铃声又响了起来。
他循声望去，只见桥边的柳树下，站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姑娘。她手里提着个竹编的食盒，发间别着支银质的梅花簪，走动时，簪子上的细链便晃出细碎的响。她正仰头看桥边的杏花，指尖轻轻拂过垂落的花枝，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温柔的阴影。
“这枝开得最好，能帮我折一下吗？”她忽然转过身，目光落在张兴东身上，带着几分自然的熟稔。
张兴东愣住了。他见过九天之上最华贵的仙葩，见过瑶池里万年一谢的金莲，却从未见过这样生动的景致——细雨沾湿了她的发梢，眼底盛着整个江南的春色，连带着他万古不变的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抬手，指尖微动，那枝最盛的杏花便轻轻落在他掌心。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温软的触感像电流般窜过，让他几乎要维持不住人形的稳定。
“多谢。”她笑着接过，将花枝插进食盒的缝隙里，“我叫苏梓怡，就住在桥那边的巷子里。看先生面生，是来这边游玩的？”
“张兴东。”他报上自己在人间行走时用的名字，声音竟有些微的干涩，“路过此地。”
“那可得尝尝巷尾李婶的桂花糖粥，”苏梓怡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子，“她熬的粥，甜而不腻，桂花味特别浓。”
她说话时，风卷着雨丝掠过，吹起她旗袍的一角，露出皓白的脚踝上系着的红绳。张兴东的目光落在那红绳上，心头莫名一紧——那红绳的样式，像极了他万年前遗失的一块凤纹玉佩上的穗子。
“我还有事，先走啦。”苏梓怡朝他挥挥手，提着食盒走进雨巷深处，银铃声随着她的脚步渐渐远去。
张兴东站在桥上，直到那声音彻底消失，才缓缓握紧了拳。掌心还残留着杏花的清香，以及那片刻的温软触感。他抬头望向九霄，云层深处的天庭依旧庄严，可他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第二章 凡尘烟火
自那日石桥初见后，张兴东便常常来江南。有时化作寻常书生，坐在苏梓怡家对面的茶馆里，看她坐在窗前绣手帕；有时化作挑货郎，在巷口吆喝着走过，听她隔着门跟母亲撒娇；有时什么也不做，就站在那棵杏花树下，等她提着食盒走过，说上一两句话。
他知道了她是苏记绣庄的少东家，母亲卧病在床，父亲早逝，全靠她一双巧手支撑着家计。她绣的鸳鸯戏水图，在镇上颇有名气，订做的人络绎不绝。他也知道了她喜欢在清晨去河边浣纱，喜欢在傍晚搬个小凳坐在门口看夕阳，喜欢收集各种好看的石头，说要等攒够了钱，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张大哥，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呀？”这天，苏梓怡送绣活回来，正好在巷口遇见张兴东。她蹲下身，捡起一块半透明的雨花石，递给他看，“你总在这儿转悠，不像游客，倒像是……”
“像什么？”他问，目光落在她沾了泥土的指尖上。
“像在等人。”苏梓怡眨眨眼，把雨花石放进他手心，“这块送给你，你看它里面，像不像藏着一片云？”
张兴东握紧石头，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心绪清明了些。他确实在等，等一个可以靠近她的理由，等一个能将她纳入自己生命的契机。可他是玉皇大帝，是三界之主，她是凡尘女子，寿命不过百年，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九天十地，是万古光阴。
“我在看一处宅子，”他找了个借口，“想在这边长住。”
“真的？”苏梓怡眼睛一亮，“那太好了！以后就能常常见到你了。”她拉着他往巷子里走，“我知道东边有个院子，带个小花园，里面还有棵老槐树，特别适合住人。我带你去看看？”
她的手很暖，牵着他穿过湿漉漉的巷子，石板路被踩出“哒哒”的声响。张兴东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她的手指纤细，指节因为常做针线活而有些泛红，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那院子果然很好，老槐树枝繁叶茂，墙角开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苏梓怡兴奋地指着窗边：“你看，从这里能看到我的绣房呢！以后我绣累了，就能朝你这边招手。”
张兴东看着她雀跃的样子，忽然有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放弃那至高无上的帝位，想化作一个寻常男子，在这里守着她，看她晨起浣纱，暮时绣花，看春去秋来，看岁月静好。
可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九霄传来的一道惊雷打断。他抬头，看见云层深处闪过一道金光，那是天庭有大事发生的征兆。太白金星的声音在他识海里响起，带着焦急：“陛下，魔界异动，已突破南天门防线！”
张兴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看了一眼身旁浑然不觉的苏梓怡，她正伸手去够槐树上的一片嫩叶，笑得眉眼弯弯。
“怎么了？”苏梓怡察觉到他的异样，回过头来。
“没什么。”他压下心头的波澜，勉强笑了笑，“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他转身离去，脚步匆匆，甚至没敢再看她一眼。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再也迈不开回天庭的脚步。身后，苏梓怡的声音带着疑惑传来：“张大哥，你还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身影瞬间消失在巷口。只有掌心那块雨花石，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第三章 仙魔殊途
凌霄殿上，杀气凛然。
二十八星宿的仙甲染着魔气的黑痕，托塔李天王的宝塔缺了一角，就连一向沉稳的太上老君，眉头也拧成了疙瘩。魔界这次的进攻异常凶猛，领头的是沉寂了万年的魔尊，据说他修炼了一种禁术，能吞噬仙人的元神，短短三日，已有三位上仙陨落在他手下。
“陛下，魔尊已至通明殿外！”千里眼的声音带着颤抖。
张兴东端坐于九龙宝座之上，玄色的帝袍无风自动，周身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他握着腰间的斩仙剑，指节泛白——那是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身份，如果他不是玉皇大帝，就不必肩负这三界的安危，就可以……回到那个江南的小院。
“众仙家听令，随朕迎敌！”他起身，声音响彻整个凌霄殿。
天兵天将随他冲出凌霄殿，与魔军在南天门展开激战。金光与黑气碰撞，仙乐与魔吼交织，整个九天都在颤抖。张兴东手持斩仙剑，剑气纵横间，无数魔兵灰飞烟灭。可当他对上魔尊那张狰狞的脸时，却愣住了。
魔尊的手里，竟拿着一面水镜。镜中映出的，是江南的那个小院——苏梓怡正站在槐树下，茫然地望着天空，而她的周围，正渐渐浮现出黑色的魔气。
“玉皇大帝，”魔尊的声音像砂纸摩擦，“你以为你能护住她吗？只要你还是这天帝，她就永远是你的软肋！”
张兴东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忘了，苏梓怡身上有他无意中留下的一丝仙气——那日石桥上，他为她折杏花时，不慎将一缕本源仙力渡给了她。这缕仙力平时无碍，却能在他动用帝威时产生感应，被魔尊捕捉到了踪迹。
“你敢动她试试！”张兴东怒吼一声，周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剑气直逼魔尊面门。
可魔尊早有准备，他挥手召来一道魔气，化作锁链缠向水镜：“我不动她，我只让她看看，她心心念念的‘张大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怪物！”
水镜骤然放大，苏梓怡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南天门的战场上。她看着那个身着帝袍、威严赫赫的身影，看着他挥手间便有雷霆万钧，看着他与那青面獠牙的魔尊厮杀，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总是来去匆匆，为什么他身上总有一种不属于人间的疏离，为什么他看她的眼神里，总藏着她看不懂的挣扎。
原来他不是什么寻常游客，他是高高在上的玉皇大帝。
而她，只是凡尘里一株不起眼的草木。
张兴东注意到了苏梓怡的目光，那目光里的震惊、迷茫，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像一把钝刀，狠狠扎在他心上。他分神的瞬间，魔尊的利爪已经抓向他的胸口。
“噗——”利爪穿透仙甲，带出一串金色的血珠。
“陛下！”众仙惊呼。
张兴东踉跄后退，胸口的剧痛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他看着水镜里苏梓怡苍白的脸，看着她缓缓转过身，一步步走出了那片魔气笼罩的院子，身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他的心，在那一刻，彻底碎了。
“哈哈哈，分心了吧！”魔尊狂笑，再次挥爪袭来。
张兴东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杀意。他举起斩仙剑，将全身的仙力灌注其中，剑身发出耀眼的光芒，瞬间刺穿了魔尊的心脏。
魔气消散，南天门的危机解除。众仙欢呼雀跃，可他们的陛下，却只是望着人间的方向，眼神空洞。
第四章 忘川重逢
张兴东回到紫微宫时，胸口的伤口已经愈合，可那道裂痕却永远留在了心里。他遣散了所有仙官，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手里握着那块雨花石。石头已经失去了温度，就像那个江南的春天，再也回不来了。
他派人去查苏梓怡的消息，得到的回复是：她还在那个小院里，只是再也不绣鸳鸯，不买桂花糖粥，也不再去那座石桥。她每日坐在窗前，望着天空，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张兴东想去见她，却又不敢。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一切。他是玉皇大帝，他有他的责任，他给不了她想要的平凡生活。
日子一天天过去，人间的春去了秋来，凌霄殿的云海依旧翻涌。张兴东变回了那个冷漠威严的天帝，只是谁也没发现，他案头的玉简旁，多了一支干枯的杏花。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太白金星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人间苏姑娘……阳寿已尽。”
张兴东手里的笔“啪”地掉在地上，墨汁溅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片乌黑。他猛地站起身，身形一晃，已经消失在紫微宫。
忘川河畔，彼岸花开得如火如荼。张兴东站在奈何桥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走来。
苏梓怡穿着一身素衣，面色平静，没有了当年的鲜活，也没有了那日的震惊。她走到孟婆面前，接过那碗浑浊的汤，正要喝下时，忽然停住了。
她转过身，目光穿过拥挤的魂魄，落在张兴东身上。
“你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像叹息。
张兴东走上前，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不恨你。”苏梓怡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怨怼，只有一种淡淡的释然，“我只是……有点遗憾。”
遗憾没能早点知道他的身份，遗憾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山水，而是仙凡殊途，遗憾那个江南的春天，终究只是一场梦。
“这汤，喝了就什么都忘了。”孟婆在一旁提醒。
苏梓怡低下头，看着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忽然笑了。她抬起头，将汤递到张兴东面前：“你说，如果我不喝，能记得你吗？”
张兴东的心像被刀剜了一样疼。他知道，阴司有阴司的规矩，凡人魂魄若带着执念不肯喝孟婆汤，便会化作忘川河畔的孤魂野鬼，永世不得超生。
“喝了吧。”他接过汤碗，重新递到她手里，声音沙哑，“忘了，就不痛了。”
苏梓怡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将他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接过汤碗，一饮而尽。
汤入喉，她眼里的光芒渐渐褪去，最后只剩下一片空白。她放下空碗，转身，随着人流，一步步走向轮回的迷雾。
张兴东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手里还残留着碗沿的温度。他忽然想起她曾说过，喜欢巷尾的桂花糖粥，喜欢桥边的杏花，喜欢他送的那块雨花石。
原来有些记忆，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第五章 轮回约定
自那日后，张兴东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他依旧是那个统御三界的玉皇大帝，只是在处理完政务后，常常会独自一人来到南天门外，望着人间的方向，一站就是几个时辰。
太白金星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小心翼翼地禀报：“陛下，苏姑娘已转世，在一户姓苏的书香门第，如今刚满周岁。”
张兴东的目光动了动：“她……还记得吗？”
太白金星叹了口气：“孟婆汤已喝，前尘往事，早已忘却。”
张兴东沉默了。也好，忘了，就不会再有痛苦，不会再有遗憾。
可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化作一道流光，来到了那户书香门第。院子里，一个奶娘正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婴晒太阳。女婴看见他，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他抓来。
张兴东的心猛地一颤。那笑容，那眼神，像极了当年石桥上的苏梓怡。
他走上前，轻轻握住女婴的小手。就在触碰的瞬间，女婴发间别着的一支小小的银梅花簪，忽然发出了细碎的铃声。
那铃声，和当年苏梓怡发间的银簪声，一模一样。
张兴东愣住了。他看着女婴清澈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有些羁绊，不是一碗孟婆汤就能斩断的；有些约定，哪怕跨越轮回，也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他没有再打扰她的生活，只是默默地守护着。看着她长大，看着她读书识字，看着她十五岁那年，在自家院子里种下一棵杏树。
他知道，这一世，他依旧不能陪在她身边。他是玉皇大帝，她是凡尘女子，仙凡殊途，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他却可以等。
等她这一世寿终正寝，等她再次走过奈何桥。那时，他不会再是高高在上的天帝，他会卸下所有的身份，化作一个寻常的魂魄，陪她一起喝下孟婆汤，一起走向轮回。
或许在下一世，他们会是江南水乡的一对寻常夫妻，他为她折杏花，她为他绣鸳鸯；或许会是大漠边关的一对知己，他为她执剑，她为他抚琴；或许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一个眼神交汇，便知彼此是等待了千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