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哭声极细,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又被死死捂住,只漏出几缕破碎的音节,在寂静的夜里,像一根冰冷的针,反复刺探着人的耳膜。
林宇脚步一顿,凝神细听。
声音来自大殿,可殿门紧闭,里面并无人留宿。
他缓缓走近,将手掌贴上那两扇饱经风霜的木门,门板冰凉,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他轻轻推开一道门缝。
殿内空无一人,只有那株从“问题之书”中生长出来的奇特小树,静静立在供台原先的位置。
月光透过破损的屋顶,如霜般洒落在树冠上,一切都静谧得如同画卷。
哭声,却并未停止。
林宇的目光顺着声音的源头,最终落在了那株“问题树”的叶片上。
他瞳孔微缩,只见那些叶脉上刻着字迹的叶片,竟在无风的殿内微微颤动。
每一片叶子的尖端,都凝结着一滴露珠般晶莹剔-透的水珠,正缓缓积聚,然后悄然滴落,砸在下方的石基上,发出那断续而压抑的“呜咽”之声。
树不会说话,但叶子,竟在哭泣。
林宇心头一震,这并非寻常水汽凝结。
他走上前,从怀中取出一截画师常用的炭笔,又撕下一角衣摆的衬布。
他屏住呼吸,将布片凑到一片即将滴落的叶尖下,那片叶脉上依稀可见的字是:“我爹签过调粮令……”
一滴冰凉的“叶泪”精准地落在了布片上。
林宇没有去擦拭,而是用炭笔尖蘸了蘸那滴水珠,就着月光,在另一块干净的布面上轻轻涂抹。
那水迹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色,在布面上自行蜿蜒,勾勒出一个个歪斜的笔画。
片刻之后,一句完整的、带着绝望气息的话语浮现在眼前——
“娘,我没敢喊你。”
林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这字迹的笔顺、这颤抖的收笔,他分明记得!
那是几日前,他在营地听到的,那位名叫赵十三的汉子在梦中反复呓语的、关于他母亲病亡时的悔恨。
那份深埋在潜意识里的创伤,此刻竟通过这棵树,被“哭”了出来。
次日清晨,桑榆推开房门,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呆立原地。
她那个用来存放“烬线”的针线匣,此刻竟是匣盖大开。
那卷由死者衣物烧成灰烬、混入丝线捻成的黑色烬线,竟像一条有生命的细蛇,从匣中爬出,一端紧紧缠在窗棂上,另一端则蜿(wan)蜒着延伸向庙宇大殿的方向,在清晨的薄雾中绷得笔直。
她心中警铃大作,快步冲入大殿。
只见那条烬线的尽头,正附着在大殿一侧的夯土墙壁上,如同绣花针一般,自行穿梭,竟已在斑驳的墙面上绣出了一行残缺的字句:“我抄令时,手抖了……”
桑榆的呼吸瞬间凝滞。
这句话,如同魔咒,在她心底盘旋了半生。
那是她的母亲,一位曾在旧命门担任文书的小吏,在临终前神志不清时,反复念叨却始终未能说完的半句话。
她颤抖着伸出手,近乎本能地,从墙上拈起那还在微微震颤的烬线末端,顺着那未尽的笔画,一针一针地,将母亲未能说出的遗言补完——“我抄令时,手抖了十七下。”
当最后一个“下”字绣成的瞬间,整面墙壁,乃至整个大殿,都随之发出一声沉闷的震颤!
那株“问题树”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应,树叶摇动得更加剧烈,叶尖的水珠滴落如雨,密集地砸在石基上,哭声连成一片。
而那面墙壁上,更多的烬线从虚空中浮现,疯狂地交织穿梭,一句句被压抑了太久的遗言,如血泪般被绣了出来:
“我不是贪官,那袋米是给老娘换救命药的……”
“我奉命放人时闭了眼,我不知道跑掉的是谁……”
“我儿子至今不知我是谁,他以为我是杀他爹的仇人……”
老桑拄着拐杖,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门口,冷眼旁观着这诡异而悲恸的一幕。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反而透着一股刺骨的冰冷。
突然,她将手中的木棍狠狠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巨响,瞬间压过了殿内的哭泣声。
“你们缝名字,绣眼泪,哭哭啼啼给谁看?”她的声音沙哑而锐利,“可曾想过——有些话,本就不该由死人来说!”
她目光一转,如刀子般射向角落里沉默的少年,柳无咎。
“他!”老桑用拐杖指向少年,“他爹,就是当年手抖了十七下抄写调粮令的文书之一。他娘,就是死在那道调粮令下的饿殍!他从不说,不是忘了,是怕一开口,就把旧命门那把杀人的刀,从他爹娘的尸骨里拔出来,再亲手插进自己的心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柳无咎身上。
少年依旧低着头,一言不发,但那紧握着竹笔的指节已因用力而惨白。
沉默了许久,他没有看任何人,而是转身走到那棵“问题树”下,从怀里摸出一片新的竹片。
他手中的笔,不再是记录他人问题的“新册执笔人”,而是刻下自己血肉的刀。
竹屑纷飞,一行字被深深地刻入竹片:“我爹写过令,但我娘死在令下。”
他将这片承载着悖论与撕裂的竹片,用力插入了“问题树”的根部土壤里。
林宇全程静静地看着,没有劝解,也未阻止。
等到一切稍稍平息,他才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去,取三十七只陶碗来。”
众人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林宇让裴琰将陶碗一一摆在树下,每一只碗,都对准一片正在“哭泣”的叶子,接住一滴“叶泪”。
“每人,认领一碗。”林宇的命令清晰而不容置疑,“不许倒掉,不许偷看碗底,带回自己的住处,静置。三日后,再看。”
营地里活下来的人,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七个。
众人怀着敬畏与不安,各自捧走了一碗清澈如水的“眼泪”。
三日时间,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第三日清晨,桑榆颤抖着端起那只陶碗。
三日前清澈见底的水,如今已然蒸发,只在粗糙的碗底留下了一圈淡淡的水痕。
而那水痕之中,竟自行浮现出几个模糊却熟悉的字形,是她母亲的笔迹:
“你绣的‘赦’,我看见了。”
多年前,她在母亲的旧衣上,曾偷偷用烬线绣过一个“赦”字,祈求天地赦免母亲身不由己的罪。
她以为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哇——”
桑榆再也抑制不住,跪倒在地,将脸埋入碗中。
三十年来为了活下去而从未流过的一滴泪,此刻终于决堤,嚎啕大哭。
当夜,营地里哭声四起。
有人碗底是“对不起”,有人是“我恨你”,也有人的碗底一片空白,只留无尽怅然。
就在这集体情绪宣泄的顶峰,大殿中的“问题树”忽然剧烈摇动起来,所有舒展的叶片,竟在瞬间同时闭合,如同无数双祈祷的手掌,紧紧合十。
次日清晨,当众人再次走进大殿时,发现树叶上的脉络已然干涸,不再“哭泣”。
但在那开始木质化的树干上,却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缝隙之中,藏着一卷由烬线织成的黑色布片。
桑榆小心翼翼地取出布片,展开一看,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字,绣满了昨夜墙上浮现的、以及更多未曾浮现的遗言。
而在所有遗言的末尾,落款只有三个字——“代笔:老桑”。
老桑拄着拐,靠在门边,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冷笑:“我不是替他们写。我是替我自己,把卡在喉咙里半辈子的字,咳出来。”
林宇走出大殿,心中那片因千年轮回而激荡不休的湖面,此刻竟有了一丝罕见的平静。
他望向庙外那片属于自己的试验田,那株由他自身一滴精血催生的、代表他此世命格的“林宇”苗,在晨光下青翠欲滴。
然而,就在他凝神望去时,那嫩绿的叶片边缘,似乎悄然泛出了一丝极淡、极淡的黄晕。
那颜色,像极了他在南宋那一世,爱妻病榻前、最终枯萎的那朵黄花的影子。
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风停了,空气变得黏稠而沉重,一种令人窒息的宁静笼罩了整片山野,仿佛有什么更宏大的东西,正在云层之上,无声地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