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仿佛一根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破了营地里劫后余生的脆弱暖意。
篝火旁的谈笑声戛然而止,巡夜的少年下意识握紧了手中削尖的木矛,就连睡梦中的孩子也发出了不安的呓语。
林宇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山谷深处,那片区域早已被划为禁区,是他们这些流亡者绝不敢踏足的未知之地。
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一丝凝重。
这吼声不似他认知中的任何猛兽,更像某种巨大生物在极度痛苦或饥饿时发出的本能咆哮,其中蕴含的暴戾与绝望,让人的灵魂都感到战栗。
一夜无话,但那声低吼带来的阴影,却悄然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次日清晨,天光熹微。
破庙门槛上,林宇静静坐着,晨露打湿了他的裤脚。
他的视线越过空地,落在昨夜那场临时会议留下的三十七张高低不一的矮凳上。
它们仍围成一个不甚规整的圆,仿佛一群沉默的见证者,诉说着这个新生团体尚显稚嫩的秩序。
门框上挂着一个用草绳编织的作业袋,鼓囊了一些。
他伸手取下,里面除了一叠写满字的树皮纸,还多了一块用干净叶子包着的半块糙饼,以及一张字迹歪歪扭扭的字条。
“我娘吃了,能坐起来了。”
没有署名,但林宇知道是谁。
他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纸面,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目光移回圈中,那支被他当作教具和信物的木笔,安静地躺在圈心,笔尖的炭黑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支笔,是他们共同约定的第一条规则的象征。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
庙后传来一阵压抑的争执声,一个清脆而愤怒的少女声音尤为刺耳。
“你骗人!赵十三,你这个骗子!”
林宇眉峰微蹙,循声走去。
只见柴堆旁,身材娇小的阿箬正死死揪着一个比她高半个头的少年的衣领,气得双眼通红。
那少年,正是昨夜被众人夸赞孝顺的赵十三。
他涨红了脸,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而在两人之间,沉默寡言的柳无咎像一堵墙般站着,没有偏帮谁,只是将手中的短刀“噗”地一声插进面前的泥土里,刀柄微微颤动。
意思很分明——谁也别想动手。
几个早起的孩子闻声围了过来,对着赵十三指指点点。
“你娘根本就没生病!”阿箬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把昨天林宇哥多分给你娘的救命粮,拿去跟隔壁营地的人换了块破石头!你就是想去赌石!”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
在这个食物比命还贵重的末世里,用救命粮去换一块前途未卜、很可能一文不值的赌石,无异于一种最恶劣的背叛。
林宇缓步上前,他没有出声喝止,也没有质问,只是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弯下腰,默默捡起了那个掉在地上、被踩得扁平的草绳作业袋。
那是赵十三的袋子,里面的树皮纸散落一地,沾满了泥污。
“咳。”一声苍老的咳嗽传来,拄着拐杖的老桑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后。
她浑浊的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林宇身上,眼神冰冷。
“林小子,你曾被罚抄录《命门律令》三千条,可曾见过哪一条写着‘孩子撒谎该打’?”
林宇捡起最后一张树皮纸,站起身,摇了摇头。
老桑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笑:“没有。可他们现在,却想用‘诚实’这个词,给一个孩子定下新的罪名。”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群情激愤的众人头上。
阿箬却不服气,她松开赵十三的衣领,转向众人,声音里带着哭腔:“那我们以后还怎么相信彼此?今天他能为赌石撒谎,明天是不是就能为了别的东西出卖我们?”
这个问题,问住了所有人。
信任,是他们这个脆弱团体赖以生存的基石。
林宇将捡起的树皮纸一张张抚平,终于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审判对错。而是在学——怎么在一个犯了错的人身上,重新建立信任。”
当天,孩子们自发地召开了一场紧急的“家长会”,三十几个半大孩子围坐在那些矮凳上,议题只有一个:赵十三是否还能留在这个圈里。
激进的几个孩子主张将他立刻逐出营地,以儆效尤。
但也有人小声辩解,说赵十三的娘去年冬天还拿出自己省下的草药,给腿部受伤的伤员熬过药。
争论从白天持续到深夜,无人能做出决断。
驱逐一个伙伴,对他们而言,太过沉重。
夜深时,林宇提着一盏油灯走了过来。
他没有参与讨论,只是从怀里取出一束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旧麻线,递到会议的主持者阿箬面前。
“你不是要一个能让你重新相信的证据吗?那就让他自己‘缝’回来。”
他看向低着头、浑身僵硬的赵十三:“从明天起,营地里所有迟到的人,你负责记录下他们的名字和迟到的原因。每天记一条,记满七天,就用这麻线穿成一册,挂在庙门口。这是你的新作业。”
阿箬迟疑地看了一眼林宇,又看了看那束麻线,最终还是接了过去。
赵十三缓缓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伸出手,颤抖着从阿箬手中接过那束粗糙的麻线,指尖冰凉。
一直沉默的柳无咎走上前,从怀里摸出一根打磨得极为光滑的竹签,递给赵十三。
竹签的尖端用火烤过,变得坚硬而黝黑。
他磨了一整夜,本想做成新的武器,现在却成了一支笔。
第三天夜里,暴雨突至。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破庙的屋檐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外围岗哨的呼喊声被风雨掩盖,出现了短暂的疏漏。
众人被惊醒时,一片混乱。
混乱平息后,有人发现赵十三不见了。
大家举着火把四处寻找,最后在庙宇最外侧的屋檐下找到了他。
他整个人蜷缩在角落里,被风雨浇得湿透,怀里却死死护着一个油布包。
他冻得嘴唇发紫,牙齿不住地打颤,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念叨着:“王五……迟到,因……因为去背李婆婆过河……”
林宇上前,掀开他的衣袖,只见少年瘦弱的手臂上布满了冻疮,有的地方已经溃烂流脓。
一直冷眼旁观的老桑突然走上前,一言不发,伸手“刺啦”一声,从自己破旧的裙摆上撕下一长条还算干净的布。
她抓了一把灶膛里的草木灰,动作粗鲁却迅速地混着雨水,为赵十三包扎起溃烂的伤口。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阿箬一早就爬起来,将一本崭新的、用麻线穿好的“作业”挂在了庙门口。
那是由七张树皮纸穿成的册子,记录着过去几天营地里每一次小小的“失序”和其背后的原因。
晨风吹过,纸页翻动,宛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站在册子下,对着身边的小伙伴们小声说:“林宇哥说得对,我们不是老师,也不是官。我们……我们得学会,不轻易把任何一个人推出圈外。”
当晚,营地恢复了宁静。
林宇独自坐在庙前的石阶上,将那支象征着规则的木笔轻轻蘸了些清水,在身前的青石板上,缓缓写下一行小字:“信任不是规则的结果,是规则的前提。”
字迹在夜风中慢慢变干、消失。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袖中那股沉寂许久的业血,再度变得温热起来。
与以往每一次危险降临时的灼痛警示不同,这一次,它传递出的是一种温和的、近似共鸣的震动。
他抬起头,望向漫天繁星,恍惚间,仿佛看见自己那漫长的七世轮回中,曾被他冷酷地判为“有罪”的一张张模糊面孔,正在遥远的星海深处,对着他悄然点头。
而在庙后不远处的柴堆阴影里,一直对林宇抱有戒备的韩四,默默地放下了一捆刚砍来的、晒得极干的引火木。
他转身离开时,那双总是因为警惕而紧绷如铁的肩膀,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营地的灯火,在这片黑暗的废土上,显得格外温暖而执着。
但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营地外围那条通往远方山道的幽暗小径上,一双绝不属于这个营地的眼睛,正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影,静静地凝视着这盏在风中不灭的灯火。
夜色渐深,那双眼睛的主人却毫无离去之意,仿佛一尊极具耐心的猎手雕像,在等待黎明前最完美的突袭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