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捧着那卷尚有余温的“闭仓令”,一步步走向祖殿东墙。
他的脚步很稳,心跳却如擂鼓。
夜风穿过废墟的残垣,呜咽作响,像是在为一场漫长时代的葬礼奏哀。
他停在东墙下,目光精准地落在从上往下数的第三块青砖上。
那砖石已向内开启寸许,一豆烛光从中透出,摇曳不定,仿佛密室深处有一双眼睛正在窥伺。
他没有立刻进入,而是依着林宇的嘱咐,缓缓从怀中取出衣物。
那是一柄断裂的匕首,刀柄上紧紧缠绕着一圈又一圈的红绳,绳线已因年深日久而色泽黯淡,沁着一股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裴琰将匕首轻轻置于开启的砖缝前,匕首的断口正对着那点烛光。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幽深的墙内:“我爹当年签下那道令,用的是御赐的朱笔,笔落如山。今日,我来交还这份卷宗,用的是他一生的罪。”
话音刚落,那砖缝中的烛火猛地一亮,光芒暴涨,将裴琰的脸映得惨白。
紧接着,一截石物从砖缝中缓缓探出。
那是一支笔,通体漆黑,笔杆上阴刻着两个古篆——“还债”。
它同样是断的,断口与裴琰的匕首如出一辙。
断笔没有笔尖,却仿佛有无形的锋锐,它悬停在空中,然后缓缓下沉,用那平滑的断口,轻轻地点在了匕首的刃尖之上。
两者相触的瞬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九幽的气息一扫而过。
这是一种无声的勘验,一种规则的交接。
片刻后,断笔缩回,那块青砖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入口。
就在裴琰踏上这条未知之路时,远处的临时营地里,另一场庄重的仪式正接近尾声。
桑榆在空地上设下了一张“誊录台”,那是一块从废墟里刨出来的、相对平整的石板。
三十七名与“断笔案”相关的幸存者或后人围坐四周,神情肃穆。
他们面前铺着粗糙的青脊麻纸,手中握着削尖的木炭,正将那些从灰烬中辨认出的“断笔遗嘱”逐字逐句地重新抄录。
他们用的不是墨。
石板中央,一只破碗里盛着半碗粘稠的液体,由炭灰与清水调和而成,但那黑色之中,却悬浮着一抹奇异的暗红。
那是林宇昨夜逼出的一滴血,一滴凝聚了他七世记忆与无尽业力的心头血。
这滴血并未将炭灰水染红,而是化作无数肉眼难见的血丝,无声地渗入每一张麻纸的背面,仿佛为这些垂死的遗言注入了不灭的魂。
谢云归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他本想在所有文书抄录完毕后,动用自己的命理之术,设下一道封印,确保这些字迹除非由特定之人开启,否则在任何人眼中都只是一片空白。
这既是保护,也是他作为术士的本能。
然而,他的手刚抬起,就被桑榆按下了。
“云归,”老桑头的声音沙哑而有力,“真正的保密,不是用锁把字锁起来,而是让写下这些字、传承这些字的人,从心里就不怕被任何人看见。我们的目的,不是藏,是昭告天下。”
当最后一名誊录者落下最后一笔,奇妙的一幕发生了。
那三十七张写满血泪控诉的麻纸,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竟自发地从石板上缓缓浮起,然后轻柔地、一张叠一张地卷成一卷。
整个过程悄然无声,那卷起的文书在微光下微微颤动,犹如一只即将破茧、振翅欲飞的黑蝶。
林宇走了过来,身后跟着阿箬和赵十三。
阿箬用晒干的草绳,以一种古老的、寓意“同心”的结法,编织成一个简朴的网袋。
赵十三则接过一根炭笔,在那网袋的布面上,一笔一划,画下了三十七个手拉手、围成一圈的小人,笔触稚拙,却透着一股顽强的生命力。
最后,柳无咎走上前,他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封口的绳结,低声哼唱起一段流传于底层匠人之中的“残次品谣”,那歌谣调子悲凉,说的都是被遗弃、被损坏的器物如何不甘沉寂的故事。
歌声落,绳结上仿佛多了一层无形的枷锁,那是属于所有“残次品”的共同意志。
林宇亲自将这个被众人赋予了无数意义的“作业袋”交到裴琰手中。
“进去之后,”他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不跪,不求。无论见到谁,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你只说一句话——‘我们来交作业了。’”
裴琰重重点头,接过那个看似轻飘飘、实则重逾千钧的草绳袋,转身决然地踏入了那片幽暗。
他的身影被黑暗吞噬,砖墙随即缓缓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密室之内,阴冷潮湿。
一盏孤灯悬于空中,照亮了中央一方石台和台后枯坐的人影。
那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吏,身上的官服已经洗得发白,脸上布满了如沟壑般的皱纹。
他就是这一代的执笔人,是“海债”断笔的守护者。
他抬起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看着走进来的裴琰,以及裴琰递上的那个草绳袋。
他的手枯瘦如柴,却在接过袋子时异常地稳。
他解开柳无咎歌身封印的绳结,展开那叠麻纸。
当他的目光逐行扫过那些用炭灰与血写就的文字时,他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动容。
他看到了那些被强权抹去的真相,听到了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哀嚎。
当他读到卷末,看到那一行由林宇亲手写下的小字——“此卷已改,后人执笔时,当知墨中有血”时,一滴滚烫的老泪终于从他干涸的眼眶中滑落,砸在纸背上,与那暗藏的业力之血融为一体。
突然,老吏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他猛地抓起石台上的“还在”断笔,毫不犹豫地在自己苍老的脸颊上重重一划!
鲜血瞬间涌出,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转身用那沾染了自己鲜血的断笔,在身后冰冷的石壁上,奋力写下了两个大字——“共赎”!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靠着墙壁缓缓滑坐。
他喘息着,对目瞪口呆的裴琰招了招手,指向墙上悬挂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的青铜铃铛,样式古朴,上面刻满了细密的律法条文。
“拿去,”老吏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释然,“这是‘律令总钥’。带回去告诉他们,从今往后,定规则的,不再是执笔的,而是敢改笔的。”
裴琰走出废墟,重见天日之时,手中紧紧攥着那枚青铜铃铛。
他只是轻轻晃动了一下,一道清越却沉闷的铃声便荡漾开来。
声波所及之处,不远处的祖殿残墙上,竟有数十块砖石应声震动,随即自行脱落,露出了里面被掏空后藏匿的一卷卷用油布包裹的账本。
那些账本的封皮上,都用朱砂写着三个字——“青脊麻”。
林宇从众人中走出,接过铃铛。
他没有再摇响它,而是走到了营地旁那座早已破败的荒庙前。
庙里供奉的神像早已断头缺臂,面目模糊。
林宇沉默地将那枚代表着旧律法终结与新秩序开端的“律令总钥”,系在了断像残破的腰间。
夜风再次吹过,铃铛被风带动,发出一阵悠悠的、断断续续的响声,不似号令,反倒像是学童放学归家时,腰间书袋上挂饰的碰撞声,带着一丝天真与疲惫。
林宇抬起头,望着废墟的深处,心中想道:神殿不会自己倒下,也不会自己重新站立起来——它得等着一群孩子,带着他们写满了答案的作业本,走进去,对里面昏昏欲睡的老师说一声:“老师,我们写完了。”
而在那无人知晓的密室之内,石壁上“共赎”的血字尚未干涸。
石台上,那支名为“还债”的断笔,在悬停了数百年之后,终于缓缓落下,在崭新空白的卷宗之上,刻下了第一行字,清晰如刀刻——
新章,始于共赎。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旧的篇章已然翻过。
然而,当那悠扬的铃声再次随风飘入耳中时,站在破庙断像前的林宇,身形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震。
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那滴被他逼出的业力之血,此刻虽已不在,但他却分明感觉到,一种源于血脉深处的悸动,正与那铃声产生着某种诡异的共鸣。
这铃声,似乎不仅仅是敲开了祖殿的墙壁,更像是叩响了他体内一道尘封已久的、连接着七世因果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