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就此对峙。
李佑示意司号手做好准备,又看向王铎,再次开口:“王节度使,如今这般局势,你莫不是打算诈降?”
此刻的情形,对王铎来说确实艰难。他的优势在于弓箭手众多,可劣势同样也是这弓箭手。其兵力此刻仅有李佑的一半,还被三面包围,其他士兵早就炸营跑路了。
若李佑不顾伤亡强行进攻,弓箭手最多射出一轮箭,手法快的或许能射出第二箭,之后便只能面对近身的短兵相接。
“唉!”
王铎解下弓箭,连同佩刀一起扔在地上,独自一人走出军阵,说道:“来两个人,把我绑起来便是。”
李佑真的派人上前,将王铎五花大绑,押到自己面前。
“多有得罪,”李佑笑着解释,“王节度使练兵有方,我不得不有所防备。而且你投降得太过突然,实在让我难以轻信。”
王铎手脚被缚,扭头对着自己的军队喊道:“都放下武器,此人不会滥杀无辜!”
就在黄幺、黄顺前去接收降兵之时,李佑好奇问道:“王节度使似乎对我颇为了解?”
“我手下有从汴城来的秀才,”王铎解释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打仗之前自然要先探清敌情。去年秋收之后,我便已派出探子,你所做的一切,我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
“好手段!”李佑对此并不意外,想来不止王铎,河南道观察使以及其他官员,怕也都派了探子。
王铎继续说道:“对你这种叛军,要么尽快剿灭,要么趁早归附。起初,我与河南道观察使约好,元宵之后便一同出兵。而且不能分散兵力,以免被你各个击破。后来你拿下匡县,我便集结兵马,想将你围困在匡县县城,再等他们速速带兵前来合力围攻。”
“你觉得我能成就大事?”李佑问道。
王铎苦笑着说:“你能否成事,现在还不好说,但这大唐天下,肯定是要走向末路了。”
王铎老家在河东,出身武官世家,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大唐如今腐朽到何种地步。他全家都死于黄巢叛军之手,除了父母,还有三个儿子、两个侄子。前段时间,父兄也在与叛军作战中阵亡,他已没什么可期盼的了。
曾经,他唯一的盼头就是靠着战功,为家族搏一个封妻荫子的机会。
可王铎到滑州任职四年多,先是肃清土匪,接着剿灭叛军,还每年向朝廷进献精良兵器。
如此诸多功劳,却只在乾符年间,皇帝嘉奖了一次,赏赐给他几两银子,又每月给他增加了些许俸禄。此后便再无下文,不给他升官,也没有额外奖励。甚至皇帝特批的兵器制造补贴,也不知被哪个贪官克扣,反正那笔银子根本没出京城。
王铎的晋升之路,已然被朝廷堵住,想继续升官就必须给吏部官员送钱。
又或者,在围剿李佑时立下大功!
所以王铎练兵格外积极,他只能靠征讨李佑立功,因为他搜刮来的钱财都用于练兵了,根本没钱给吏部那些人送礼。
此时此刻,他被李佑奇袭围困,最后的希望破灭。又想保住城内的妾室和儿子,保住王家最后的血脉,除了投降,实在别无他法。
不仅投降,还要出卖队友。
王铎突然说道:“河南道观察使,应该已经接到我的密报,或许正在集结兵力往匡县赶来。”
“附近的其他叛军已经覆灭了?”李佑问道。
王铎回答:“一个月前这附近小的叛逆就被剿灭了,官兵围城多日,叛军内部开始内讧,相互厮杀之后献城投降。”
李佑和王铎都不知道,北方此时突然发生大事,河南道观察使不会来匡县了。
就算李佑不绕后夜袭,被王铎围困在匡县县城,最终结局也差不多,因为王铎等不到援兵。
至于唐僖宗,以前对国库钱财捂得紧紧的。
但既然拿了一次钱财用于赈灾,那肯定就有第二次。数万大军又军饷不足,唐僖宗终于第二次动用国库,这次是拿来给前线士兵发饷。
嗯,士卒趁机索要军饷。
也不能怪士卒,他们过年期间还在冒雪追击叛军,可行军粮饷却迟迟拿不到。
过年连点犒赏都没有怎么行?
……
见李佑已经接收完降兵,王铎突然说:“给我一千士卒,我带人去诈开滑州城。”
“好!”
李佑立即让士兵换上官兵的衣服,拿起官兵的武器,簇拥着王铎去诈城。
今晚的战斗实在离奇,李佑本以为会有一场恶战,谁知王铎投降得如此干脆。
接下来便是演戏,军营内喊杀声四起,士兵们一边奔跑一边呼喊,一直喊到望龙岭下。
王铎披头散发,还在脸上涂抹了血迹,在李佑的亲自陪同下前往诈城。他比李佑还要急切,因为妾室和儿子都在城里,那是他在世上仅有的亲人。
滑州城那边已经乱成一团,从军营逃回去的士卒,还有河边负责看守粮草的士卒,全都跑到几处城门外。他们想进城躲避,城内守军却不敢开门,生怕其中有诈,把滑州城给丢了。
“让开!”
王铎大声呵斥。
“节度使大人来了!”
“节度使大人把反贼击退了!”
“……”
众逃兵大喜过望,纷纷给王铎让出一条路。
王铎怒斥道:“你们这些临阵脱逃的家伙,明日再治你们的罪!”说着来到城下,朝着城楼怒吼道,“我是王铎,贼寇已被击退,快开城门放我进去。还有,派人去找大夫,军中的医官都逃散了,我有伤兵需要立刻救治!”
王铎在滑州城颇具威望,只这一番喝令,守军便不敢多言,连忙跑去开启城门。
左孝成也混在逃兵之中,他奋力往前挤,却被李佑的士卒拦住,根本挤不过去。只得高声呼喊:“节度使大人,我是汴城秀才左孝成!”
无人理会他。
突然,城门大开,李佑带兵簇拥着王铎进城。
“杀!”
进城之后,李佑一枪刺死门卒,上千士兵朝着城楼冲去。
王铎大喊道:“我已投降,你们也快快投降!”
可惜喊杀声震耳欲聋,无数官兵措手不及,被杀得四处逃散,根本没人听到他的话。
王节度使也投敌了?
听到城门内的喊杀声,左孝成吓得脸色惨白,转身就往河边逃窜。
他脑子一片混乱,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自己先是投靠秦节度使,结果秦节度使兵败身死。又来投靠王铎,结果这位更绝,居然直接投降了叛军。
城内彻底大乱,甚至有人趁乱放火,想要趁机抢劫财物。
王铎见火光冲天,顿时焦急道:“快分出一队人马,随我去攻占节度使府,我儿子还在里面!”
此刻,前途什么的,他已经顾不上了。那个只有两岁的儿子,才是王铎的心头宝,王家仅剩的血脉啊。
李佑占据南边城楼之后,立即对黄幺说道:“你带兵跟着王大人去攻占节度使府!”
王铎被簇拥着快步奔跑,很快来到节度使府外,他立即喊道:“开门,我是王铎。”
节度使府大门很快打开,黄幺带人迅速占领此地。王铎什么都顾不上,小跑着直奔后院,妾室正抱着儿子瑟瑟发抖。
“恒儿别怕,父亲回来了。”王铎轻声安慰。
他已年近五十,三个儿子都已战死,这个幼子得来不易。
便是这妾室,原本只是丫鬟,母凭子贵受尽宠爱。生下儿子后,立刻被纳为妾室,王铎还打算日后将她扶正做续弦。
直至天明,王铎巡视城池,收拢残兵。妾室和儿子作为人质,由黄幺派人负责看守。
众人都劳累了一夜,又忙到半上午,实在没什么心情交谈,只是派兵轮流守城并维持治安。
一直酣睡到傍晚,李佑终于起床吃饭,把王铎也叫来一起用餐。
“王大人,”李佑举杯说道,“多谢大人相助!”
王铎其实心里郁闷,干了一口酒说:“我知道你的行事风格,过几日便会释放家奴,给他们换成雇工契约。若你信得过我,我帮你拿下整个滑州。若信不过我,我便跟你回匡县便是。”
李佑笑道:“并非信不过大人,而是我暂时没有夺取滑州的打算,再休整一日便立即回军。对了,滑州兵器作坊的工匠,我要全部带走!”
“好,我帮你召集工匠。”王铎说道。
李佑不禁好笑:“大人投降得如此迅速,又这般全力配合,我到现在都还有些不敢相信。”
“我这个官是花钱买来的,”王铎问道,“你可知我当初买的什么官?”
“大人请讲。”李佑说道。
王铎面带冷笑:“长安县尉,花了大量钱财!”
厉害,长安虽为京畿之地,但油水极为丰厚,能买到这个官职着实不易。
王铎继续说:“我在长安捞的钱财,多数都送给了朝中权贵。当时宦官弄权,这些权贵失势落魄,我雪中送炭,何等难得。宦官势力倒台之后,你猜怎么着?”
“那些权贵翻脸不认人了?”李佑问道。
王铎叹息道:“我在长安又干了一年,还肃清了长安周边的土匪,居然还得送钱,才能谋到一个户部员外郎的职位。那肥缺只干了一年,就被外放至滑州做节度使,他们根本不念及以前的交情!”
从长安县尉到户部员外郎,连升两级,确实算高升。
从户部员外郎到滑州节度使,看似连升几级,但情况却不好说。一个肥缺京官,外放为地方节度使,还得看今后的发展。
“到了滑州,”王铎冷笑道,“我就被那些权贵给忘了,以前的交情也没了。我终究是河东人,而且是进士出身,与他们并非一路。这些家伙,惯会过河拆桥!”
节度使已经算是一个高位,再想升迁极为困难。有些倒霉的官员,从这个地方到那个地方,能一直做节度使十几年,然后在各种官职上慢慢蹉跎,一辈子都在地方上打转。
王铎就是升迁无望那种,他的仕途生涯,顶多混到一个从三品的官职,不给银子连这个品级都混不上。
升迁无望,又没了家人的羁绊,还得保住血脉,投降叛军又有什么心理负担呢?
但凡按照政绩能够正常升迁,王铎都不会选择投降叛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