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匹被撕碎的素纱,丝丝缕缕地缠绕在青冈树的枝桠间。她踩着湿漉漉的腐叶前行,粗布裙摆扫过蕨类植物卷曲的嫩芽,惊起几只灰黑色的山虫。露水顺着油桐叶的边缘滚落,在她挽起的裤脚洇出深色的斑痕,可那双嵌在晒褐皮肤里的眼睛,却亮得像藏着星子,正一寸寸扫过林间的草木。
这是入夏后的第三个雨日,山雾还没褪尽时她就挎着药篓出了门。竹编的药篓在腰间轻轻晃荡,里头垫着的油纸发出细碎的声响。此刻篓底只躺着几株带泥的苍术,根茎上还沾着新鲜的苔藓 —— 这是清晨在溪边石缝里寻到的,叶片上的晨露被她用粗布手帕细细拭过,如今正泛着健康的青绿色。
她的目光在一株结满紫黑色浆果的植物前顿了顿。那是南五味子,藤蔓正缠着野蔷薇往上攀,饱满的果实上蒙着层薄薄的白霜。她伸手捏了捏果实的硬度,又低头闻了闻叶片的气息,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这东西虽能安神,可还没到最饱满的时候,强行采摘只会折损药效。指尖不经意触到蔷薇刺,细小的血珠立刻冒了出来,她却只是往嘴里吮了吮,继续往前走去。
林间的光线渐渐亮了起来。阳光穿透云雾,在青苔覆盖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腐殖土与松针混合的清香。她忽然在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停住脚步,目光被那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松树攫住了。这株油松怕有上百年树龄,树干上布满深褐色的裂纹,树心处甚至空了个能容孩童钻进的树洞,苍老的枝干却依然遒劲地伸向天空,松针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就在离地丈许的树疤处,几簇灰绿色的丝绦正随着山风轻轻摇曳。它们像被谁随手抛挂的翡翠流苏,基部紧紧贴着粗糙的树皮,顶端却自由地舒展着,在晨光里泛着半透明的光泽。她的呼吸猛地一滞,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了起来,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药篓的背带。
是松萝。
这个念头像枚火星落在干燥的柴草上,瞬间在她脑海里燃起光亮。她踮起脚仔细端详,只见那些菌体呈二叉状分枝,表面布满细密的白色粉斑,正是《本草图经》里记载的 “松上寄生,状如悬索”。去年冬天下雪时,她跟着父亲在邻山采药,曾远远见过一次,可惜当时被积雪覆盖,没能采到。父亲说这东西只长在百年老松上,需得是云雾多、湿度足的山阴处,还要避开虫害侵扰,这般苛刻的生长条件,让它成了治肺热咳嗽的稀世良药。
她从腰间解下采药钩。这铁制的钩子被磨得发亮,钩尖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是父亲用了三十年的老物件。此刻她的手微微有些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太过谨慎 —— 松萝的根部与树皮贴合得极紧,若是用力过猛,很容易扯断菌体,更怕惊扰了藏在树洞里的生灵。
钩子缓缓探向那簇最粗壮的菌体,在距离根部半寸处轻轻勾住。她屏住呼吸,手腕以极小的幅度向上提,同时另一只手扶住树干稳住身形。腐叶在脚下发出细微的声响,远处传来山雀清脆的啼鸣,可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指尖那点力道上。只听 “啵” 的一声轻响,松萝完整地脱离了树皮,带着松脂的清香落入掌心。
她将这簇松萝托在手心细看,只见银白色的菌丝间还沾着几粒松针碎屑,根部带着极小的一块树皮 —— 这正是药效最好的证明。嘴角忍不住向上扬起,眼角的细纹里仿佛都盛着笑意,连忙从药篓里抽出油纸,小心翼翼地将松萝铺展在上面,又用草绳松松地捆了几道,生怕压坏了那些纤细的分枝。
正当她准备继续往上搜寻时,树洞里突然传来窸窣的响动。一只灰褐色的松鼠抱着松果探出头,黑亮的眼睛警惕地盯着她。她立刻屏住呼吸,缓缓后退半步。这老松树怕是松鼠的巢穴,刚才采松萝时定是惊动了它们。待松鼠缩回去后,她才重新靠近树干,借着阳光仔细检查其他枝桠,果然在对面的树瘤处又发现了三簇松萝。
这次她的动作更加轻柔,连呼吸都放得极缓。采到第三簇时,指尖忽然触到树皮上一片凸起的纹路,凑近了才发现是块暗褐色的苔藓,下面竟藏着株卷柏。这东西俗称 “九死还魂草”,遇水则荣,干旱则枯,是治跌打损伤的良药。她用小银刀小心地将周围的泥土剥开,连带着完整的根系一起挖起,放进药篓角落专门留出的竹格。
晨雾彻底散去时,药篓已经沉甸甸的了。除了松萝和卷柏,里面还躺着带露水的薄荷、开着淡紫花的紫花地丁,还有几株叶片带锯齿的蒲公英。她蹲在溪边清洗沾满泥土的双手,看着水面倒映出自己沾着草屑的脸庞,忽然想起临行前母亲咳嗽的模样。昨夜油灯下,母亲用帕子捂着嘴咳得肩膀发颤,帕子上洇出的淡红痕迹,像根针似的扎在她心上。
“再等几日,等采够了松萝,配上川贝炖雪梨,定能好起来。” 她对着水面轻声说,指尖拂过水面,搅碎了自己的倒影。忽然瞥见溪石缝里有几株叶片呈箭头状的植物,根部露出淡红色的结节 —— 是箭头草!这东西利尿消肿,正好能治村里张大娘的腿疾。她立刻挽起袖子,伸手探进冰凉的溪水里,手指在湿滑的石缝间摸索,生怕碰坏了那脆弱的根系。
日头升到半空时,她坐在老松树下歇脚。从药篓里摸出准备的麦饼,就着山泉水慢慢嚼着。风穿过松林,带来远处山涧的水声,药篓里的草药在阳光下散发着各异的香气:苍术的辛辣、薄荷的清凉、松萝的淡苦…… 这些不同的气息混合在一起,竟有种奇异的安宁感。
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师父采药的情景。那时她总爱坐在师父身边,看他用同样的银刀剥开山茱萸的外皮,听他讲每种草药的性子:“苍术要埋在谷糠里陈化三年才最好,薄荷得在开花前采,不然香气就散了……” 师父的声音像老松树的年轮,一圈圈刻在她的记忆里。
山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里还留着小时候被树枝划伤的浅浅疤痕。她深吸一口气,将麦饼的最后一块塞进嘴里,拍了拍身上的草屑,重新背起药篓站起身。
目光再次扫过林间草木时,又有了新的发现。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几株叶片呈卵形的植物正开着白色的小花,那是白芷。她快步走过去,用银刀在距离根部两寸处下刀,切口平整得像用尺子量过一般。这是父亲教她的规矩,采草药要给植株留有余地,不能断了来年的生机。
当夕阳把松林染成金红色时,药篓已经装得满满当当。松萝被单独放在铺着油纸的竹格里,周围用柔软的蕨类植物隔开,防止运输时被压碎。其他草药按照药性分门别类,根茎类的放在底层,花叶类的摆在上面,条理分明得像座小型的药圃。
她踩着夕阳的余晖往山下走,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铺满落叶的小径上忽左忽右地晃动。药篓的背带在肩头勒出深红的印痕,可她的脚步却轻快得很,仿佛那些沉甸甸的草药不是负担,而是盛满了希望的星辰。
路过溪边时,她又停下脚步。看着水里自己的倒影:脸上沾着泥土,头发被汗水濡湿,可那双眼睛却比来时更亮了。药篓里的草药在暮色中若隐隐现,松萝的灰绿、白芷的洁白、紫花地丁的淡紫,像是把整个山林的生机都装进了这小小的竹篓里。
杂粮饼子的边缘还带着微焦的脆感,牙齿咬下去时,能清晰地尝到麸皮的粗糙和南瓜泥的清甜。这是林小婉凌晨天不亮就起来烙的,特意多加了把芝麻,此刻混着山野的风味在舌尖散开,竟比平日里在家吃的更香些。她抬手擦了擦嘴角的饼屑,指尖触到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已被山风吹得有些发麻。
石头被日头晒得还留着余温,透过薄薄的粗布裤子暖着后腰。她把药篓往身边挪了挪,竹篾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响声,里头的松萝似乎还在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气。目光越过潺潺的溪水,落在对岸那片密匝匝的灌木丛上 —— 那里长着几株野山楂,青绿色的果实已经有指甲盖大小,再过两个月就能采摘了。去年这个时候,林小婉就是用野山楂和冰糖熬了酱,给她治好了换季时的咳嗽。
“这丫头,总把好东西留给我。” 她咬着饼子笑出声,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点山泥。林小婉总爱跟着她进山认草药,说要把这些老祖宗留下的宝贝记下来。有次为了采悬崖上的石韦,两人手拉手吊在藤蔓上,林小婉吓得脸都白了,却死死攥着她的衣角不肯松手,回来后还硬要把自己攒的月钱分她一半,说是 “拜师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