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的指尖在触及发丝的瞬间顿了顿,仿佛那几缕顽固的碎发也带着清晨的凉意。她下意识地将其别到耳后,露出光洁的额角,可额间那道浅淡的纹路却在晨光里愈发清晰 —— 那是常年熬夜看诊、蹙眉思索留下的印记。那纹路像被岁月用无形的笔轻轻勾勒,横亘在眉眼之间,平日里被温和的笑意遮掩,此刻却在通透的晨光里无所遁形,每一道沟壑里都藏着数不清的深夜灯火,映着她俯身研读医书时的专注,也映着为疑难杂症愁眉不展的忧思。
门廊下的铜铃被风拂得轻响,叮铃铃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脆,却又带着几分落寞。苏瑶循着声音转头望向院外蜿蜒的山路,目光掠过石阶上蔓延的青苔,那青苔绿得发亮,湿漉漉的,显然是昨夜露水打湿的痕迹,在晨光下泛着晶莹的光。山路像一条被遗弃的丝带,在层叠的绿意中若隐若现,尽头隐没在氤氲的晨雾里,看不真切。她望着那片朦胧的白,眼神渐渐悠远,仿佛能穿透雾气,看到山那头陈老伯家低矮的茅屋,看到老人蜷缩在病榻上咳嗽的模样。
张思贞站在原地,目光始终未曾离开师父的侧脸。晨光柔和地洒在她脸上,将她脸颊的轮廓勾勒得愈发柔和,可他却在那片柔和中,捕捉到了令人心惊的细节 —— 她耳后的发丝间,竟悄然生出了几缕银丝。那银丝极细,却像被冬日的霜雪悄悄染过,在周遭青黑色的发间倔强地挺立着,每一根都格外刺目。他记得去年此时,师父的头发还如墨一般,只是偶尔有一两根杂色,可如今再看,那些银白竟像是春日的藤蔓,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他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重物压住,闷得发疼。他想起师父无数个夜晚在药庐忙碌的身影,药杵撞击药臼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常常一忙就是大半夜,天不亮又要起身进山采药。那些银丝,哪里是岁月染成的,分明是被辛劳与忧虑一根根催白的。
“思贞,你怎么了?” 苏瑶察觉到弟子的目光有些异样,转过头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角的细纹在笑时愈发明显,却也透着一股温润的暖意。
张思贞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声音有些哽咽:“没什么,师父。只是觉得…… 觉得这晨光甚好,照得院子里的花草都精神了许多。” 他不敢抬头,怕师父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眶,更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说出那些憋在心里的话。
苏瑶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重新望向院外的山路,轻声道:“是啊,这天气不错,正是采药的好时候。陈老伯的药不能耽搁,我得赶紧出发了。” 她说着,便拿起放在门边的药篓,转身就要往外走。
“师父!” 张思贞猛地抬起头,快步上前一步,拦住了苏瑶的去路。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苏瑶,“师父,您今日就别去了吧。让弟子去,弟子一定能把您要的药材采回来,绝不会误了陈老伯的病情。”
苏瑶微微一怔,随即摇了摇头,语气依旧温和:“傻孩子,这云雾草采摘时辰有讲究,非得寅时带露采才有效,你一个年轻小伙子,哪里熬得住这凌晨的寒气?听话,让师父去。”
“弟子不怕!” 张思贞梗着脖子,声音带着几分倔强,“弟子年轻,火力旺,这点寒气算不了什么。倒是师父您,连日劳累,气色本就不好,若是再受了寒,可怎么得了?陈老伯需要您,弟子们也需要您啊!”
苏瑶看着弟子眼中的担忧与坚定,心中一阵暖流涌过,眼眶微微发热。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张思贞的肩膀,掌心的薄茧摩挲着他的衣衫,带着熟悉的温度:“思贞,师父知道你心疼我,师父心里高兴。但这采药的事,还是师父去更稳妥些。陈老伯的病拖不起,这药一点都不能马虎。”
“可师父您……” 张思贞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苏瑶打断了。
“好了,别说了。” 苏瑶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却又透着浓浓的关切,“你在家好好照看药庐,若林小婉回来了,让她把晾晒的药材收一收,别让露水打湿了。我去去就回。”
说完,苏瑶便绕过张思贞,提着药篓走出了院门。晨光洒在她的背影上,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那背影依旧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
张思贞站在原地,望着师父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那背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他才缓缓握紧了拳头。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无论如何,一定要想办法替师父分担些,不能再让师父这样辛苦了。他转身往药庐走去,脚步坚定,心中已有了一个主意。
此时,林小婉端着一碗刚熬好的汤药从厨房走出来,看到张思贞站在院子里发呆,便走上前,疑惑地问:“师哥,你站在这儿干嘛呢?师父呢?”
张思贞转过头,看到林小婉,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小婉,你来得正好。我有个主意,或许能让师父不用那么辛苦。”
林小婉眨了眨眼,好奇地问:“什么主意?”
张思贞拉着林小婉走到一旁,压低声音,将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林小婉听完,眼睛一亮,连连点头:“师哥,这主意太好了!我们赶紧准备,一定不能让师父再独自操劳了。”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心。阳光穿过院中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照亮了两个年轻弟子心中那份沉甸甸的牵挂与责任。他们知道,这条路或许不会太容易,但只要能为师父分担,再难他们也愿意去尝试。
“你们啊,就是心思太细。” 苏瑶转过身时,嘴角已牵起温和的弧度,可那笑意却没完全抵达眼底。她抬手拍向张思贞肩头的动作,带着医者特有的沉稳,可落下时却微微一顿 —— 许是连日劳累,连这寻常的动作都添了几分迟滞。掌心落在粗布衣衫上,能清晰感受到指腹那些交错的茧子,那是数十载研磨药材、把脉问诊刻下的勋章,边缘处还沾着些许未褪尽的药草绿痕。
“陈老伯的病你们也知道,脉象虚浮得很。” 她垂眸轻叹,目光飘向药庐的方向,那里还温着给陈老伯熬制的汤药。“昨日我给他诊脉,三指按在寸关尺上,只觉那脉息像风中残烛,时有时无。他舌尖红得发紫,舌苔却又暗又腻,分明是郁气积在肺腑,连带着痰饮都变了性子。”
说到此处,她忽然抬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咳嗽,忙用帕子掩住。那帕子是林小婉绣的兰草纹样,边角已磨得起了毛边,此刻却染上了一点淡淡的殷红。她若无其事地将帕子收回袖中,继续说道:“这山间的云雾草只有寅时带露采摘才有效力。你们还记得去年阿桂误食毒草吗?那时你们冒雨去寻解药,回来就发了三天高烧,为师守在你们床边,一夜未合眼。”
她望向东方渐亮的天色,晨雾在山间流转,像一层薄纱裹着黛色的山峦。“寅时的山风带着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你们年轻,正是长筋骨的时候,哪经得起这般磋磨?我这把老骨头,早已习惯了风霜,倒是你们 ——”
话音未落,院门外传来林小婉的声音,她提着食盒快步进来,裙裾扫过石阶上的露水,溅起细碎的水珠:“师父,我熬了姜枣茶!您今早去采药肯定受了寒,趁热喝点暖暖身子。” 食盒打开的瞬间,浓郁的姜香混着枣甜漫开来,林小婉忽然瞥见苏瑶袖角未掩好的帕子,那点刺目的红让她指尖一颤,食盒差点脱手。
苏瑶见状,忙笑着岔开话题:“还是小婉细心。思贞,你且把这包药粉送去前村,给李婶子敷脚。她的风湿犯了,这药得趁热敷才有效。” 她从药篓里取出个油纸包,上面用朱砂写着 “外敷” 二字,字迹却有些歪斜 —— 想必是凌晨采摘时手冻得发僵,连握笔都不稳了。
张思贞接过药包时,指尖触到药篓边缘的湿冷,低头一看,才发现师父的裤脚还沾着草叶上的露水,鞋面更是被晨雾浸得透湿,在石板上留下一串浅浅的水印。他望着师父鬓边的银丝,忽然想起幼时高烧不退,师父背着他在雪夜里走了三十里山路求医,那时她的背影也是这样,单薄却挺拔,像一株顶风冒雪的青松。
“师父,” 他攥紧手中的药包,声音有些发紧,“明日寅时,我与小婉同去采云雾草。我们多穿两件衣裳,定不会误了时辰。”
苏瑶正要拒绝,却见林小婉已跪在地上,捧着那碗姜枣茶举过头顶:“师父,弟子昨夜翻了《神农本草经》,上面说云雾草性寒凉,需用姜汁炮制方能减其毒性。弟子已备好姜汁,明日定能采回合用的药材。您若不允,弟子就长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