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凡拉着赵卫国的手已经摸到了门把上。
那一声“等等”,像是一根被拉到极致后猛然崩断的皮筋,又尖又细,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慌乱。
叶凡脚步没停,像是没听见,手腕一转,门已经被拉开了一条缝。
外面的光线透进来,照亮了办公室里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钱大海那张瞬间没了血色的脸。
“叶凡同志!赵队长!等一下!两位请留步!”
钱大海几乎是从办公桌后面弹射出来的,他那庞大的身躯此刻展现出了与体型完全不符的敏捷。
三两步就冲到了门口,一只肥硕的手“啪”地一下按在了门板上,挡住了两人的去路。
赵卫国正憋着一肚子火没处撒,一看这架势,以为对方要动手,牛眼一瞪,胳膊上的肌肉瞬间就绷紧了。
叶凡却不着痕迹地将他往后拉了半步,自己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无辜与不解的表情,看着气喘吁吁的钱大海。
“钱局长,您这是……还有什么指示?”
“误会!都是误会!”钱大海脸上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额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大前门”香烟,手忙脚乱地抽了两根,一手一根,分别递向叶凡和赵卫国,腰都下意识地弯了下去。
“来来来,叶凡同志,赵队长,抽烟,抽烟。刚才是我态度不好,工作压力大,脑子有点糊涂,两位千万别往心里去。”
赵卫国看着他这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整个人都看傻了,嘴巴半张着,愣是没伸手去接那根烟。
叶凡则摆了摆手,没接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钱局长客气了。我们知道您是大局长,日理万机,不像我们这些泥腿子,就知道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我们不给您添麻烦了,这就回去跟周书记汇报,就说我们自己想办法。”
他每说一句“周书记”,钱大海的眼角就狠狠地抽搐一下。
汇报?回去汇报?
这他娘的哪里是汇报,这分明是去上眼药!
是去告御状!
这小子太毒了!
他根本不跟你吵,不跟你闹,句句客气,却字字诛心!
他这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啊!
什么叫“我们自己想办法”?
到时候路没修成,省里的重点项目耽误了,周书记问起来,这黑锅谁来背?
还不是他钱大海!
周书记那火爆脾气,再加上省里那位老领导的压力,到时候别说头上的乌纱帽,怕是连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钱大海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衬衫都贴在了肉上。
“添麻烦?不添麻烦!为人民服务,怎么能叫添麻烦呢?”钱大海的声音都变了调,热情得像是换了个人,“黑山屯修路这件事是周书记亲自拍了板的,是我们交通局今年工作的重中之重!我刚才说的那些困难,都是客观存在的,但困难嘛,就是用来克服的嘛!”
他一把拉住叶凡的胳膊,硬是把他和还在发愣的赵卫国拖回了办公室,按在了沙发上。
然后自己又一路小跑,找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亲自给两人沏上了茶。
那茶叶,正是他自己杯里那种,香气扑鼻。
“叶凡同志,你刚才那番话,真是点醒了我这个糊涂蛋啊!”钱大海端着茶杯,一脸的诚恳和沉痛,“你说得对,我们当干部的,不能光坐在办公室里看文件,要有大局观!要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黑山屯这个项目关系到全县的脸面,更是省里的标杆,路,必须修!而且要马上修,要高标准地修!”
赵卫国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听着这番义正辞严的话,脑子彻底成了一团浆糊。
他悄悄捅了捅叶凡,用口型问:“这……这咋回事?”
叶凡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却没有喝。
“钱局长,我们就是来问问,这路,大概什么时候能动工?”
“动工?”钱大海一拍大腿,“事不宜迟,我看就明天!不,今天下午!我今天下午就派局里最好的勘探队进山!明天出方案,后天预算报上来,我连夜审批!大后天,工程队和机械,必须进场!”
这效率,比坐火箭还快。
赵卫国听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叶凡却依旧平静,他放下了茶杯,慢条斯理地从怀里,又掏出了那个还剩下一半的白面饼。
“钱局长,您看,我们村的情况您也知道,穷。来的时候,就带了这两个饼子当午饭。”他把饼掰开,将其中一牙,递到了钱大海面前,“我们也没啥好东西能表达‘诚意’。这饼,是我们自己种的麦子磨的面,是我媳妇亲手烙的。虽然不值钱,但干净,实在。您要是不嫌弃,尝尝?”
钱大海看着递到眼前的白面饼,脸上的肥肉尴尬地抖动着。
他哪里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意思。
这哪里是饼,这分明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你不是跟我要“诚意”吗?我这就是我的诚意!你吃,还是不吃?
吃,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刚才的丑恶嘴脸,当着人家的面,把自己的脸皮给撕下来了。
不吃?不吃就是不给面子,这小子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后招,要去周书记那里说道说道。
钱大海的肠子都悔青了。
他今天真是出门没看黄历,怎么就惹了这么个笑面虎、活阎王!
“吃!怎么能嫌弃呢!这是群众对我们的深情厚谊啊!”钱大海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双手接过了那块饼,像是接住了一块烧红的烙铁。
在叶凡和赵卫国炯炯的目光注视下,他一咬牙,闭上眼,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饼是凉的,又干又硬,噎得他直翻白眼。
可他还得装出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样,用力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赞叹道:“嗯……香!真香!还是咱们劳动人民自己做的东西,吃着踏实!”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猛灌了一大口,才算把那口饼给顺了下去。
赵卫国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对叶凡的佩服,已经到了五体投地的地步。
不花一分钱,不送一根烟,就用半个饼子,把一个油盐不进的局长,治得服服帖帖。这手段,简直神了!
“既然钱局长觉得好吃,那这路……”叶凡看着他,笑呵呵地问。
“修!必须修!”钱大海把胸脯拍得山响,“不但要修,还要按照最高标准修!路基要砸实,路面用青石铺,两边还要挖好排水沟!保证晴天不扬灰,雨天不存水!咱们县里的那台推土机,我亲自去协调!明天就开进山!”
“那就多谢钱局长了。”叶凡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饼屑,“那我们就不打扰您工作了,先回去等好消息。”
“哎,我送送你们!我送送你们!”
钱大海点头哈腰地,亲自把两人送到了楼下。
那热情劲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送别亲爹。
一直到看着叶凡和赵卫国走远,钱大海才敢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办公室的窗口,只觉得那地方像个火山口,今天自己差点就掉进去了。
回去的班车上,赵卫国一路都处于一种亢奋和茫然交织的状态。
“叶小子,你……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会啥法术?”他凑到叶凡跟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就那么几句话,咋就把那个姓钱的给镇住了?他那变脸的速度,比县里文工团的台柱子还快!”
叶凡靠在颠簸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笑了笑。
“卫国哥,对付这种人,你跟他拍桌子瞪眼,没用。他见得多了,不怕。”
“那怕啥?”
“他怕道理。”叶凡收回目光,看着一脸求知欲的赵卫国,“不过,不是我们讲给他听的道理,而是他自己想明白的道理。你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告诉他再不听话就得死,他自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赵卫国咂摸了半天,才品出点味道来,他一拍大腿,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你小子,从头到尾,就给他挖了个坑!周书记是那把刀,省里的老领导是磨刀石!他自己伸着脖子往刀口上撞,能不怕吗!”
“所以啊,”叶凡看着这位质朴的村长,眼底带着笑意,“有时候,一个白面饼的分量,比一沓‘大团结’,要重得多。”
赵卫国咧开大嘴,笑得无比畅快。
车窗外,阳光正好。
一条通往希望的石子路,仿佛已经在前方,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