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凡那句“织法就在各位老师傅的手中”,像一记重锤,敲在了在场所有老匠人那颗,早已蒙尘的心上。
他们浑浊的眼眸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激动,是惶恐,最后,都化作了一点被重新点燃的,微弱的星火。
厂长李卫民那张黑炭似的脸,依旧紧绷着,没有反驳,也没有赞同。他双手背在身后,像一尊沉默的石狮子,选择了冷眼旁观。他倒要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要怎么用一张嘴,去“唤醒”一段沉睡了几十年的记忆。
叶凡没有急着去碰那堆废铁。
他反倒让张铁柱搬来了几张桌椅,恭恭敬敬地,请所有白发苍苍的老师傅们坐下。柳如雪则亲自提着暖水瓶,为每一位老人,都沏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茉莉花茶。
这不像一场要攻克技术难关的誓师大会,反倒像一场,追忆往昔的茶话会。
“陈奶奶,我听人说,咱们厂最辉煌的时候,织出来的料子,是直接送进中南海的?”叶凡拉了条小马扎,坐在老人们中间,像个好奇的晚辈。
一句话,就打开了话匣子。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在叶凡的示意下,柳如雪缓缓打开了那个合金箱,再次将那幅神迹般的《浴火凤凰图》,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这一次,她身上没有了在巴黎时的锋芒毕露,反而像个谦卑的学生。
“各位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她指着凤凰羽翼上,一处流光溢彩的地方,诚恳地说道,“我绣这里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传说中‘云锦’那种,‘如天上云霞’的模样。但我没见过,只能靠自己瞎琢磨,肯定有很多不对的地方,还请各位老师傅,给我这个晚辈,指点指点。”
这份发自内心的尊重与虔诚,像一股暖流,瞬间融化了这些守护了一辈子手艺的老人,心中最后那点戒备的坚冰。
奇迹,就这么发生了。
一位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傅,死死盯着凤凰的尾羽,忽然一拍大腿,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云锦’的‘妆花’工艺,不是用大梭子,是要用小挖梭,一根一根地挖!对!就是这个理儿!”
他这一嗓子,像点燃了引线。
另一位老师傅,指着凤凰圣洁的冠羽,喃喃自语:“经线……经线的排列,应该是三奇两偶,对!只有这样,才能在光底下,泛出霞光!”
“还有纬线,要用孔雀羽捻成的金线!”
“配色要分层,至少要分七层!”
记忆的碎片,被一一拾起。柳如雪手持粉笔,在一块不知从哪找来的大黑板上飞速记录,她将这些零散的,珍贵无比的记忆,重新拼凑,汇集成了一张,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工艺流程图。
与此同时,车间的另一头。
叶凡已经带着张铁柱等几个年轻力壮的工人,开始拆解那台“织锦一号机”。
他动作娴熟,对机器结构的了解,甚至超过了厂里修了一辈子机器的老师傅,仿佛这台机器,就是他亲手造出来的一样。他很快确认,只要能复原那个丢失的“飞梭齿轮”,这头钢铁巨兽,就能复活。
但新的难题,像一盆冷水,浇在了所有人头上。
这齿轮是特种合金钢,别说京城,怕是全国都找不到。
就在众人再次陷入绝望时,叶凡却不慌不忙,让人找来一个砂箱和几块木料。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拿起刻刀,竟开始徒手在木料上,雕刻那个齿轮的模具。
他的手,稳得像磐石,他的刀,快得像闪电。木屑纷飞中,一个结构复杂,比例精准的齿轮模具,竟以一种鬼斧神工般的速度,渐渐成型。
这神乎其技的一幕,彻底镇住了所有工人。
但,新的难题又来了。
“有模具有什么用?没有特种钢,拿泥巴去铸吗?”人群中,不知谁小声嘀咕了一句。
所有人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卫民,那张古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复杂而又决绝的神情。
他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开。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怀里,抱着一个沉重的,用红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盒子。
他当着众人的面,颤抖着,一层一层地,揭开红布。
里面,竟是一块锃光瓦亮,在昏暗的车间里,都散发着不凡光泽的钢锭!
“这是当年,苏联专家走的时候,私下里,送给我的。说是他们,最好的航空材料。”李卫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泛起了水光。
“我守了它二十年,当宝贝一样守着,谁都没告诉。”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叶凡,像是要把他看穿。
“今天,我就把它交给你了。”
“小子,你要是敢毁了它,我……我扒了你的皮!”
叶凡看着眼前这位,用一生守护着一座工厂,一个承诺的老人,心中肃然起敬。
他郑重地,双手接过那块,承载着一个时代,一个老兵所有希望的钢锭,向李卫民,深深地,鞠了一躬。
工厂的铸造车间,时隔数年,再次炉火熊熊。
叶凡脱掉外衣,亲自掌钳,在炉火前挥汗如雨。那身形,不像个儒雅的商人,倒像个,顶天立地的战神。
柳如雪就守在旁边,为他擦汗,递水。
两人的身影,在熊熊炉火的映照下,仿佛融为了一体。那份无需言语的恩爱与默契,让周围的工人们,看得既羡慕,又感动。
第二天清晨。
一枚闪烁着金属光泽,完美无瑕的“飞梭齿轮”,诞生了。
当叶凡将它安装进机器,合上最后一个螺丝时,整个车间,落针可闻。
在李卫民,在所有老师傅,在所有工人的注视下,叶凡伸出手,按下了那个,布满铁锈的启动按钮。
“嗡——”
沉寂了数年的钢铁巨兽,发出一声低沉的嘶吼。
随即,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后,竟真的开始平稳地,富有节奏地,运转了起来!
“动了!动了!它真的动了!”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几个老师傅更是老泪纵横,抱着彼此,喜极而泣。
柳如雪深吸一口气,坐上了织机。
在老师傅们的指导下,上百种颜色的丝线,被一一穿入。她的手,与机器融为一体,开始飞速地织造。
随着织机“咔哒,咔哒,咔哒”的声响,一寸,两寸……一匹全新的锦缎,缓缓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锦缎上,祥云流转,光华内蕴,在灯光下,竟能变幻出七彩霞光,宛若天边的云锦,美得令人窒息!
“是云锦!真的是云锦啊!”
李卫民激动得浑身颤抖,他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想要去触摸那失传已久的瑰宝,却又怕亵渎了它。
就在这全厂欢腾的时刻。
“砰——!”
车间的大门,被人一脚,粗暴地踹开!
一个身穿干部服,戴着金丝眼镜,神情倨傲的中年男人,在一群人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轻蔑地扫了一眼欢呼的人群,最后目光落在李卫民身上,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用一种宣判般的冰冷口吻,宣布道:
“李卫民,接市轻工局通知,京城第一丝绸厂,因资不抵债,正式进入破产清算程序。从现在起,这里,由我们清算小组接管!”
中年男人的目光,转向叶凡,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至于你,一个来路不明的投机商,谁允许你,动我们国有资产的?”
他大手一挥。
“保卫科,把他给我抓起来!”
刚刚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工人们,瞬间如坠冰窟。
李卫民那张涨红的脸,刹那间,血色尽失。
他们赢了技术,赢了人心,却在最后关头,输给了一张,冰冷无情的公文。
叶凡看着来人,脸上所有的笑容,都消失了。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又锐利,仿佛一头,被彻底触怒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