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青烟升至离地三尺处,骤然凝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喉咙。
烟气翻滚收缩,竟在沙面上塑成一个淡淡的人影,赫然是林阎的模样。
这影子无根无凭,明明立在那里,却没有林阎本体投下的影子与之重合,显得诡异至极。
秦九棺的魂体猛地一震,那枚一直被他握在掌心的残破棺钉,竟脱手飞出半寸,悬停空中,钉尖自动遥遥指向那道青烟所化之影。
一抹比黑夜更深沉的乌光在钉尖上流转,一种无形却致命的气息弥漫开来。
“律杀之毒。”秦九棺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风沙磨砺了千年,“这东西,沾染了律法层面的必杀之咒。”
几乎是同时,苏半语那只触地的断骨发出“咯咯”的轻响,骨节内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豸在爬行,一缕极度隐秘的意念顺着骨骼传进她的神识:“影里……有名字。你的名字,被刻在了‘影渊’第七层。”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的老账鬼忽然翻开了手中那本空无一字的账簿。
就在众人注视下,一页空白的纸张上,竟凭空渗出墨迹,字迹扭曲,像是无数冤魂的哀嚎凝结而成:“影藏师至,藏‘不可杀者’于‘可见之影’。你若认它是你,它即成刀;你若否认,它即成你。”
墨迹刚刚成型,众人脚下的大地忽然变得粘稠起来。
不,不是大地,是他们的影子!
那些被火光拉长的影子,此刻竟如同活过来的沼泽,缓缓蠕动。
紧接着,一幕让所有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出现了——无论是秦九棺、苏半语,还是老账鬼,他们各自的影子里,都慢慢浮现出了半张林阎的脸。
那半张脸闭着眼,嘴角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
秦九棺的影子扭动得最为剧烈,一个完全由黑暗构成的身影,竟从他的影中一步步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无面之人,脸上光滑如镜,唯有额心处,有一道竖直的缝隙,像一道陈年刀痕,又像一只从未睁开过的眼睛。
“我藏的不是杀局。”无面的影藏师声音空洞,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我藏的,是‘你本该死’的证据。”
“装神弄鬼!”秦九棺厉喝一声,魂力催动,那枚淬了律杀之毒的棺钉嗡鸣作响,便要射向自己的影子,试图将那半张脸彻底封死。
“封影,即是认影。”影藏师冷笑,额心的缝隙微微开合,“你亲手确认了这道‘死相’属于你,你已认它为‘你之死’。很好,第一步完成了。”
秦九棺动作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了魂体。
苏半语见状,急忙将断骨立起,指尖在骨身上飞速刻画,试图以骨卜之术,寻出这影子的根源与破绽,将其驱散。
“别动!”老账鬼嘶哑的声音急促响起,他死死盯着账簿上再次浮现的字迹,“卜影即读影,读即为录,录下便等于启动杀机!”
苏半语的指尖停在半空,骨身上刚刚亮起的微光瞬间黯淡。
林阎双目微眯,他体内的巫血已经开始沸腾。
既然是影子,是虚妄,那就用最霸道的巫血将其焚烧殆尽。
一缕炽热的气息自他指尖升腾,即将化为血焰。
影藏师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轻轻摇头:“血燃影,等于祭杀。你正在用自己的生命本源,去完成最后的‘律杀仪式’。真是……合作的祭品。”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人影子里那半张林阎的脸,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纯粹的黑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与希望。
一股无法抗拒的“终结”意味,从那几双眼睛里透出,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死局,一个完美的逻辑闭环。
反抗即是承认,承认即是死亡。
不反抗,影子就会取代本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阎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举动。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想。
他的神识没有向外探查,反而急速向内收敛,沉入了自己的命轮深处。
在那里,他“看”到了。
影藏师所藏之物,并非什么幻术,也不是恶毒的诅咒。
那是一种“果”,一个基于“因”而生成的“必然死相”。
如果林阎在某个时刻,某个选择中,接受了失败与死亡的终局,那么他此刻的模样,就会变成影子里那般。
这影子不杀他,它的逻辑是“成为他”——一旦被林阎以任何形式承认其存在,它便会取代林阎的本体,成为被天地法则认可的“官方终焉”。
原来如此。林阎心中一片澄明。
他依旧闭着眼,不言,不动。
但他体内沸腾的巫血,却并未涌出体外去焚烧那诡异的影子,反而在他刻意的引导下,如同一条逆行的岩浆之河,顺着双足经脉,倒行逆施,在他的血脉中完整地逆流了三周天。
这个过程,让他本体的气息发生了微妙而本质的改变。
如果说原来的他是锋芒毕露的活人,那么经过巫血逆行洗练的他,其生命气息便与那道“死相”之影,彻底错开了轨道。
一个是既定的终点,一个是走向另一个未知方向的起点,两者再无交集。
随即,林阎缓缓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没有指向任何一个影子,也没有去触碰那个诡异的青烟人影,而是将手掌,轻轻地、缓慢地,覆盖在了自己脚下,那道属于他自己的、真实的影子上。
掌心向下,五指张开,不带一丝一毫的力道,既像是在盖下一个无形的印章,又像是在温柔地封存一件属于自己的珍宝。
这个动作完成的刹那,天地间仿佛有某种规则被悄然改写。
秦九棺、苏半语和老账鬼惊愕地看到,他们各自影子里那半张睁开眼的林阎之脸,竟在同一时间,缓缓地闭上了眼。
那道由青烟化成的林阎之影,也如冰雪消融般溃散,重新化作一缕普通的青烟,随风而逝。
从秦九棺影子里走出的影藏师,身形开始变得透明,他额心那道缝隙彻底闭合,留下一句充满不甘与困惑的低语,消散在空气中:“影……不认主。”
影子散去后,众人脚下的沙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焦痕,那形状,宛如一张被硬生生撕扯下来的人皮。
老账鬼低头看向自己的账簿,只见上面缓缓浮现一行小字:“杀未启,刀自藏。”
苏半语看着空无一物的沙地,半晌,才发出一声轻笑:“这回,恐怕连‘死’都找不到你的影子了。”
秦九棺走到林阎身边,扶住了他略显虚晃的身体,声音低沉:“你没赢……你只是让‘赢’这个字,变得毫无意义。”
林阎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看着远处那株在绝境中生出的信芽。
就在这时,信芽顶端那颗晶莹的露珠,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缕全新的烟气,从露珠里袅袅升起,比之前那一缕更加凝实,更加纤细,笔直向上,竟带上了一丝金戈之气,像一根刺破苍穹的无形之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