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苍梧城的轮廓在铅灰色云层下若隐若现。护城河上的薄冰才裂开缝隙,浮着几具肿胀的尸体,被腐坏的水草缠住,随着暗流缓缓打转。城外官道上,流民们裹着结满冰碴的破麻布,在泥泞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正月的寒风如刀子般刮过,卷起地面上未化尽的雪粒,打在他们皲裂的脸上。
路边的老槐树早已被扒得只剩光秃秃的树干,树皮啃得干干净净,露出惨白的木质。几个孩童蹲在结冰的泥坑旁,用缺口的陶碗舀着冰雪融化后的浑水,水里还漂着几片腐烂的草叶。“娘,我饿……” 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拽着母亲的衣角,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母亲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半块硬如石块的青稞饼,上面沾着泥灰,她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块塞进孩子嘴里,自己却就着浑浊的泥水咽下草根。
不远处的破庙前,几个汉子正围着一口铁锅。锅里米粒稀疏可数,混着带刺的野草根,煮出的 “稀饭” 清汤寡水。他们用开裂的手掌捧着陶碗,小心翼翼地抿着,生怕洒出一滴。一个老妪缩在角落里,怀里紧紧搂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早已没了哭声,小脸青紫,显然已撑不过这个寒冬。
突然,一阵吱呀声打破死寂。一辆装满腐烂菜叶、碎布的木制垃圾车缓缓驶来,拉车的是位佝偻着背的老头,白发在寒风中凌乱翻飞。“娃娃们,来咯!” 他沙哑的吆喝声刚落,十几个孩子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冻得发紫的脸上竟绽开了笑容。
“我先抢到的!” 扎着红头绳的小姑娘眼疾手快,从垃圾堆里翻出半块发霉的馒头,高高举过头顶。几个男孩则围着一团破棉絮争抢,最终将它撕成几片,裹在冻僵的脚上。有个最小的孩子扒出半截胡萝卜,虽然沾满泥污,却像得了珍宝般在衣襟上蹭了蹭,狠狠咬下一大口,汁水混着泥土从嘴角流下来。
老头倚着车辕,布满皱纹的脸上浮起复杂神色。他颤巍巍摸出怀里的半块黑面馍,掰成小块分给挤在身边的孩子,粗糙的手掌擦过某个男孩冻裂的脸颊:“慢些抢,莫伤着……” 当孩子们捧着 “战利品” 嬉笑跑开时,他望着城墙方向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只能帮到这了……”
“啪!” 一声脆响撕裂空气。铁甲守卫甩动着带倒刺的皮鞭,刀刃在流民头顶寒光闪烁:“滚!再敢靠近城门半步,剁了你们的手!” 几个流民被抽得皮开肉绽,却连痛呼都不敢发出,只能将哭嚎咽进肚里。
冷若寒望着这一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凤血在血脉中灼烧。老头那声叹息却如星火,在她冰封的心底燃起暖意 —— 原来这吃人的世道里,还有人愿为素不相识的孩子藏半块馍。
她想起小塔空间里那些等待庇护的族人,想起荒野中被迫骨肉分离的孩童,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不是孤军奋战。
“既然有人与我同燃心火,” 她握紧腰间月华绫,银纹在暗处流转,“那便让这星火,烧穿这世道的黑暗。” 将斗笠压得更低,她混入人流,眼底却燃起了更炽热的光。
跨过城门的瞬间,一股奢靡的气息扑面而来。青楼的红灯笼将街道染成暧昧的绯色,画舫中传出的琵琶声裹着脂粉味,与饭馆后厨飘出的烤肉焦香混作一团。达官贵人骑着高头大马横冲直撞,随从捧着刚切好的冰镇西瓜,鲜红的汁水顺着雕花锦盒不断滴落,在青石板上汇成小小的溪流。几个乞丐趴在地上,伸出舌头贪婪地舔舐着那点甜水,周围路过的公子哥、小姐们见状,纷纷掩鼻皱眉,爆发出刺耳的嘲笑:“瞧瞧这些脏东西,跟狗似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配舔爷们儿剩下的?”
街角一处小摊前,油锅里的糖糕滋滋冒油,金黄的色泽引得人垂涎。身着锦缎的少年随手扔下碎银,抓起热腾腾的糖糕咬了两口,突然皱起眉头:“什么破玩意儿,还没我府上厨子做得好!” 他一把将糖糕摔在地上,正巧滚到两个流民孩童脚边。孩子们眼睛瞬间发亮,正要伸手去捡,少年却抢先一步,绣着金线的靴子狠狠碾下,糖糕顿时化作黏在石板上的残渣。“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敢抢本少爷扔掉东西?” 他扬起下巴,带着跟班大笑着扬长而去,只留下孩子们红着眼眶,盯着地上再也捡不起来的食物发怔。
绸缎庄里,掌柜正将一匹匹崭新的云锦披在木架上,金线绣着的牡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而店外不远处,一个衣不蔽体的老乞丐正哆嗦着翻找垃圾桶。
酒楼二楼,文人墨客们摇着折扇,高谈阔论着诗词歌赋,桌上堆满了山珍海味,只动了几筷子便被弃置一旁,小二麻利地将剩菜倒进泔水桶,嘴里嘟囔着:“这些贵人,真会糟蹋东西。”
街道转角处的书院,本该是传道授业之地,此刻却传出阵阵喧闹。富家子弟们聚在院中,不是讨论学问,而是攀比谁家的宅子更气派、谁的宠物更稀罕。
先生们对此视而不见,只专注于讨好这些权贵子弟,期望能谋得更多束修。墙上悬挂的 “仁义礼智信” 牌匾,在这纸醉金迷的氛围中,显得格外讽刺。
转过朱雀大街,一座挂着 “漱玉台” 匾额的楼阁飞檐如凤,朱漆门环上垂着湘妃竹帘。冷若寒混在端着鲜果的小厮队伍里,隔着竹帘便见鎏金香炉中青烟袅袅,三十七盏羊角宫灯将整座厅堂照得恍若白昼。
“诸位且看这新制的冰酪!” 城主之女柳明姝广袖轻扬,十二枚珍珠流苏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她指尖轻点汉白玉方桌上的青瓷冰鉴,白雾腾起间,露出九色琉璃盏里堆着的牛乳冰,上面撒着西域进贡的藏红花与碎金箔。
宾客们顿时交头接耳,赞叹声此起彼伏,唯有她望着那奢靡的冰酪,眉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淡。
二楼的红木栏杆前,七八个公子正围着宣德炉斗香。其中一人拈起沉香片放入炉中,闭眼细嗅:“此香前调清冽如寒梅,后韵却带松涛之气,定是产自南海的龙涎香!”
话音未落,便有人展开蜀锦扇面,在扇骨镂空的牡丹纹间题下 “香引清风入画楼” 的诗句,笔尖滴落的朱砂墨,正巧落在楼下侍女捧着的胭脂盒里。
突然,铜铃轻响。八个身着鲛绡的舞姬踏歌而入,腰间金铃随着舞步发出细碎声响。为首的舞姬足尖轻点,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地面旋出层层裙裾,她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出清脆的乐音,与廊下悬挂的风铃遥相呼应。
宾客们纷纷击节叫好,有人抛出彩缎,有人将盛满美酒的夜光杯一饮而尽。柳明姝却悄悄将案上一块未动的点心,塞进了袖中。
柳明姝莲步轻移,站在镶玉的琴案前,素手拨弄冰弦。《霓裳羽衣曲》的旋律流淌而出,却在某个音符处陡然变调。她含笑道:“妾有一题,以‘雪’为韵,诸位公子可愿赋诗?” 众人顿时来了兴致,纷纷取过案上的浣花笺。
“我先来!” 穿月白锦袍的公子挥毫泼墨:“琼瑶碎作千家玉,不惹人间半点尘。” 众人齐声喝彩,柳明姝却轻轻摇头:“公子诗句虽美,却不知城外此刻,雪中流民连片遮体的玉瓦都无。” 她的声音轻柔,却让喧闹的诗会瞬间安静了一瞬。
冷若寒隐在廊柱阴影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月华绫。此刻城外,流民们正在啃食混着石子的野菜团子;而这里,有人为了争论诗句中 “寒鸦” 与 “昏鸦” 哪个更贴切,摔碎了价值百金的汝窑茶盏。
她望着柳明姝鬓边摇曳的东珠,又看见对方悄悄将袖中点心递给角落的小丫鬟,想起昨日在粥棚,正是这女子,亲手将热粥递给垂危的老妪。凤火在眼底烧得更旺,却不再只是愤怒,还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忽有小厮跌跌撞撞闯入:“不好了!城南粥棚......” 话未说完,便被管家捂住嘴拖了下去。柳明姝的琴声却未停,只是在某个重音处,冰弦应声而断。她起身时,发间东珠摇晃,眼底满是担忧,全然不顾宾客们的议论,匆匆往厅外走去。
冷若寒瞳孔骤缩,攥紧的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柳明姝焦急的背影,厅中宾客的议论声像是隔着厚重帘幕般模糊不清,唯有小厮未说完的 “粥棚” 二字,在耳畔炸响惊雷。
城外流民蜷缩在寒风中的惨状,与眼前奢靡的光景交织成刺目的画面,而柳明姝的身影,却在这黑白分明的界限中,成了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灰色。冷若寒喉头滚动,凤血在经脉中翻涌如潮。
她忽然明白,这世道的裂痕不在贫富之间,而在人心向背。柳明姝指尖缠绕的金线与城外老妪腕间的草绳,同样系着生之希望。当冰弦断裂的余韵在厅中回荡,她知道,这场燎原之火,或许能从这抹灰色的夹缝里,烧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