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文龙的铁靴在青石板上碾出刺耳的声响，他望着赵庆染血的背影，喉间的劝阻化作一声叹息。
晨光穿过破损的飞檐，在大帅铠甲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些凝结的血痂像极了他曾在死人堆里见过的、被风雪冻硬的勋章。
“大帅，您确定要我这么写折子给朝廷？”
冯文龙压低声音，余光扫过石桌上未干的血迹，“征兵数量不限，赵烈很有可能会借题发挥，说您要兴兵造反，若是皇上怪罪下来的话……”
赵庆忽然转身，铠甲相撞发出清越的响。
他眼中倒映着冯文龙欲言又止的神情，忽然想起三年前这个少年郎在死人堆里爬出来，满脸血污却死死护着帅印的模样。
“怪罪？”
赵庆忽然冷笑，指尖捏碎了石桌上一朵被血浸透的白梅。
“除非他们是真想逼着我造反，这个风险，他们承担不起。”
晨雾漫过断墙，冯文龙看见大帅胸前的小本子边缘露出半角，赵烈的名字在血渍中若隐若现。
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在驿站截获的密报，说户部尚书的马车深夜驶入赵烈府邸，车辙里混着漠北独有的红砂。
“末将明白。”
赵庆抬手按住他的肩，掌心的温度透过铁甲传来。
冯文龙抬头，看见大帅眼底映着刺史府倒塌的飞檐，那里曾悬着的鎏金匾额，此刻正躺在院角，“明镜高悬”四个大字被刀劈成两半，墨汁混着尘土，像极了朝堂上那些言官喷溅的唾沫。
“去吧。”
赵庆松开手，转身望向仍在冒烟的西街。
“让弟兄们在折子上多按几个血手印，就说原州百姓愿随本帅战死。”
他摸了摸胸前的小本子，冷声道：“若朝廷敢苛责半句……”
声音消失在渐起的风沙里，唯有衣摆上的麒麟纹在晨光中猎猎作响，恍若即将腾飞的孤兽。
“遵命，卑职这就去上折子。”
冯文龙的脚步声消失在月洞门外，凉亭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重。
赵庆踢开脚边王权的尸体，官服上的金线蟒纹在泥血中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事到如今，纳兰朵，你还不打算拿出你的本钱吗？”赵庆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刃，划破晨雾。
纳兰朵闻言，指尖摩挲着马刀刀柄，不觉警惕起来。
“本钱？我汪古部的牛羊都在盘龙山牧场，你难道想抢？”她挑眉反问，靴跟碾碎了脚边半块雕花青砖。
赵庆微微一笑：“我能理解你杀岚风时候的冲动，但我不相信你愿意挑着他的人头去城中心。”
“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好奇你真的不担心暴露自己的身份？那么大的风险，你不会不明白，你若是没有后手能保护汪古，那就说明你是真的蠢。”
纳兰朵闻言，猛地啧了一声，刀柄重重撞在腰间皮革护甲上，发出闷响。
“我可是在帮你！我虽然报了仇，但我出手的时候，你总不能怀疑我吧！你可真是小人之心。”
纳兰朵紧绷的肩线与微微后缩的下颌，都在诉说着防备。
见纳兰朵不愿意说实话，赵庆也不打算继续问下去。
“无所谓了，反正你的本钱我早晚都能看得到。你也一夜没怎么休息，去休息吧。”话音漫不经心，却似裹着钩子，直探人心。
纳兰朵闻言，奇怪的“哦”了一声。
“你不派人绑了我？就不怕我跑了？”尾音上扬，带着草原女儿特有的不羁，可藏在睫毛下的瞳孔，却警惕地收缩成针尖。
“你想走就走。”赵庆忽然低笑，“反正我现在已经到了原州城，你对我来说的作用，没那么大了。”
纳兰朵的眉峰瞬间蹙起，像被劲风掀起的乌云。
她当然听得出赵庆话里的机锋，原州城破，羽灵部溃败，若此刻她抽身而退，赵庆大可将“通敌”的脏水泼向汪古。
纳鲁提绝不会放过这个借口，铁骑踏破盘龙山时，汪古部连斡旋的余地都不会有。
“赵庆，你还真是个聪明人。虽然与你这样的人做交易没有好处，但我还是希望你能遵守约定。”
血色在她苍白的唇畔凝成痂，可眼神却如狼般凶狠，仿佛要将眼前人的灵魂都看穿。
赵庆又是微微一笑：“放心，我说到做到……”
顿了顿，赵庆脸色忽然一沉，带着一丝警告的说道：“只要你父亲不做我的敌人，什么都好说。不然的话，在我眼中，汪古，与什么漠北八部，没有区别。”
纳兰朵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雨前的乌云，唇角抿成一条紧绷的直线。
感受着赵庆话里的威胁，纳兰朵没再说话，缓缓转身走出了内宅。
赵庆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到那抹倔强的身影消失在爬满枯藤的月洞门后。
确定四周无人，赵庆的动作突然变得极为谨慎，先是仔细检查了梁柱阴影处，又侧耳聆听远处的动静，方才小心翼翼地从衣襟内侧掏出那个沾满血渍的小本子。
密册表面的洒金宣纸已经与血迹黏连，每翻开一页都伴随着轻微的撕裂声。
赵庆的瞳孔随着纸面的翻动剧烈收缩，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赵烈”二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刻进掌心。
泛黄的宣纸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令人触目惊心的交易。
粮草折银三成、羽灵部暗桩名单、甚至连京中御史收受的贿赂数目都赫然在列。
“好个留一手。”
赵庆忽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看着看着，赵庆忽然在本子上发现了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交易。
颤抖的指尖划过纸面，兵器清单上的字迹如同活物般扭动，八百张神臂弓、三千柄斩马刀、五万支狼牙箭……
这些曾在他梦里反复出现的军备物资，此刻竟以如此刺眼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末尾“赵烈亲收”的朱砂印，猩红如血，灼烧着他的瞳孔。
他狠狠一咬牙，太阳穴青筋暴起。
三年前江州保卫战的场景如潮水般涌来：士兵们用竹竿削成箭矢，受伤的骑兵因缺乏趁手兵器，只能用断枪与敌人同归于尽。
而如今，这些本该用于保家卫国的精良武器，却成了某些人谋私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