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央子一路小跑进来,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嘴咧得跟个瓢似的。
张晴如正吃着甜瓜。
“瞧你这兴冲冲的,可是有好消息?”
......
戌时三刻,启祥宫西侧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只闻更漏声。
张晴如卸下了一日的钗环粉黛,对着菱花镜,任由贴身宫女用浸了玫瑰香露的温帕子,细细替她净面。水汽氤氲,模糊了镜中那张依旧娇艳、却难掩一丝刻薄疲惫的脸庞。
甜瓜的余味早已散去,只剩齿间一点清甜,勾着白日里那点不甘和算计,重新翻涌上来。
小央子带来的消息确实详尽得超乎预期。那个任蕙美,竟是这样的来历。
“益州犍为属国……任家……”
张晴如喃喃自语,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宫女手下动作微微一顿,旋即又继续,不敢多问一字。
谁能想到,一个戏子,竟是世代金工大家的庶女?虽说是簉室所出,却因生母得宠,娇养得比嫡女还金贵。千金难求的任家金器……
张晴如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发间一支寻常的珠钗,心下忽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妒意。她拼尽全力才挣来的这份“从四品”的荣耀,人家生来就有,甚至可能还不屑一顾。
通书法,善箭术。丹凤眼,瓷白肤。月白袍,细金带。祖传的金工簪,随身的小箭囊……
张晴如一面琢磨着,一面随手将帕子丢给宫女,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这哪里是个卑贱的戏子?分明是个落难的名门闺秀,即便沉沦优伶之列,那通身的清冷气度和世家底蕴,也把她这等靠色艺、心计搏上位的人衬得如同瓦砾。
难怪那般冷淡,难怪对她的奚落浑不在意。人家见过的世面,摸过的珍宝,或许比她张晴如这辈子能想象的还要多。自己那点言语上的刁难,在对方眼里,恐怕如同跳梁小丑般可笑。
“呵。”
张晴如忽然冷笑一声,吓得身后宫女差点打翻了铜盆。
宫女知道自家主子心情不好,忙不迭地告罪。
她挥挥手,示意宫女退下。不必上妆了,今夜又无圣驾需迎候,敷些香膏保养即可。
宜溶一边熟练地替她按摩头皮,一边轻声说。
“娘娘放心,这些年咱们的眼线可没闲着,启祥宫里里外外的大小事,咱们都能第一时间知道。”
张晴如起身,走到临窗的书案前。案上散放着几页花笺,有时她会抄录些诗词,或记下些零碎思绪。
宜溶也跟过来,垂首立在案前,等候吩咐。
今夜,张晴如却无甚风雅心情。
白日里在任蕙美那里再次碰的软钉子,此刻混合着小央子打听来的消息,在她脑中反复盘旋。
原以为只是个仗着技艺拿乔的戏子,稍稍施压便能拿捏,或许还能为己所用,在皇上面前替自己美言几句——毕竟,皇上近来似乎颇欣赏这燕韶班的戏。没成想,竟是块啃不动的硬骨头,家底还如此……令人意外地硬实。
硬碰硬,显然不明智。且不说对方那油盐不进的性子,单是那“任家”二字背后可能残存的人脉和影响力,虽远在益州,但也难保这京城之中没有受过任家好处、或念着任家手艺的达官贵人。为一个戏子,不值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让她就此咽下这口气,却又万万不能。她张晴如入宫后,何时受过这等闷气?何况,若这任蕙美日后常在御前走动……
宜溶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轻声开口,试图宽慰。
“娘娘放宽心,任她什么来头,如今也不过是个戏子,在宫里还能翻出天去?凭她如何,也越不过您的位份去。”
“你懂什么!”
张晴如不耐地打断。
“位份?在这宫里,有时候位份是最没用的东西!”
她想起皇上看那些才情出众、气质特殊的妃嫔时的眼神,心里更是一堵。她有的,不过是鲜活跃于表面的活泼和那张还算娇艳的脸,以及……豁得出去的狠劲。
可这些,在那种沉静又自带底蕴的人面前,似乎总落了下乘。
宜溶不敢再多言,只能默默退到一旁,等着主子自己想通。
张晴如目光扫过镜台下那个普通的橡木首饰盒,里面装着她全部像样的头面,又想起任蕙美发间那支看似朴素、实则暗藏匠心的缠枝金簪,越发气闷。
“小央子今日还打听到什么?关于她怎么进的京,又怎么沦落到戏班的?本嫔想不起了。”
宜溶忙道。
“回娘娘,小央子说,似乎是家宅不宁,嫡母不容,生母又早逝,她才离了家。具体细节……那任大家口风紧得很,燕韶班的人也知之甚少,只知她是三年前孤身来的京城,一首益州小调唱得好,被班主看中,这才入了行。”
“家宅不宁……”
张晴如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近乎恶意的快感。
“呵,果然如此。嫡庶之间,哪来的真太平?”
她自己的处境,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只是她张晴如豁得出去,敢撕破脸,而这个任蕙美,选择了清高的逃避。
这么一想,那点因对方家世而起的自卑和妒忌,似乎稍稍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同病相怜却又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你再清高,不也被逼得走了这条路?而我,好歹是堂堂正正的宫嫔!
然而这优越感很快又被现实压了下去。就算同是庶出,境遇也天差地别。人家是带着世家底蕴和金工技艺出来的,而她……想起自己那靠外祖母接生手艺攒下的恩情,才勉强打通关节的入宫之路,张晴如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娘娘。”
宜溶见她脸色变幻不定,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咱们日后还理会那位任大家吗?”
张晴如沉默片刻,忽然哼了一声。
“理会,自然要理会。”
她将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语气重又带上了那种混合着刁蛮与算计的活泼劲儿。
“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她不是清高吗?不是有底蕴吗?本嫔倒要看看,在这皇宫里,她这份清高能值几斤几两。”
宜溶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眼睛一亮,却又有些不确定地问。
“娘娘,您的意思是……想把她……”
张晴如顿了顿,吩咐道。
“明日……不,过两日,等本嫔气顺了。你去备一份礼,不必太贵重,显得刻意,就选些……嗯,上好的笔墨纸砚,或者挑一本难得的字帖。就说本嫔欣赏她的才情,今日言语间多有唐突,特此致歉,并邀她得空再来绛雪轩坐坐,探讨一下书法也好,箭术也罢。”
宜溶有些惊讶。
“娘娘,您这是要……向她示好?”
“示好?”
张晴如嗤笑一声,眼角眉梢带上了一丝讥诮。
“不过是换个法子瞧瞧她的底细,顺便……让她知道,在这宫里,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强。何况,本嫔位份在此,主动示好,她若识趣,就该接着;若不接......”
她拖长了语调,未尽之意昭然若揭。
若是不接,那便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届时再有什么动作,旁人也不好说她张晴如不容人了。
若是接了......或许真能从中窥得几分机会。自己出阁前便被变相软禁在别院,哪怕只是满足一下她对那种金工世家娇女生活的好奇,或是......将来或许能用上呢?皇上不是欣赏吗?
“是,奴婢明白了。”
宜溶虽觉此法未必能奏效——那任大家看起来可不像是会被小恩小惠打动的人——但还是恭敬应下。
“奴婢会挑一份得体又不失身份的礼物。”
“嗯。”
张晴如懒懒应了一声,觉得有些倦了。折腾这大半天,又是生气又是盘算,实在是耗神。她起身,由宜溶扶着走向床榻。
宜溶知道主子是乏了,伺候她洗漱就寝,忙前忙后。
张晴如躺在床上,闭着眼,任由宜溶给她盖好锦被,捶着腿,忽然又想起一事。
“对了,东侧殿那边……今日可有什么动静?”
乔亦竹病了快两月了,一直静悄悄的,前些日子倒由皇后做主,晋了正三品充容。
宜溶低声道。
“回娘娘,安充容那儿还是老样子,太医按时请脉,药味都没断过。豫王殿下前日似乎递了牌子想进宫探视。”
“哦。”
张晴如漫应一声,并不十分关心。乔亦竹年纪大了,又久病,早已恩宠不再,唯一的倚仗就是那个封了豫王的大皇子。只要不碍着她的事,她也懒得理会。
宜溶明白她的意思,没再多说,只是继续轻轻捶着腿。
张晴如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清冷得像月光一样的任蕙美,以及,该如何撬开那层坚冰,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又能为自己所用些什么。
宜溶停止了捶腿,替她掖了掖被角,屏息退到外间准备值夜。
帐幔被放下,张晴如闭上眼,却没什么睡意。
“任家......金工......”
她翻了个身,心底那份不甘和好奇,像只小爪子,不停地挠着。或许,她该想办法弄一件任家出的金器来看看,到底好在哪里,能让人如此念念不忘?
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压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