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说北国的雪有情调，那么藏北的雪就只剩坦荡。
当然，坦荡的不止是景，还有苏叆叇视死如归的心态。
他光记着收拾院落迎接新人，却忘了戴曦烨隔三差五的提醒他浇花，以至于她珍养的名贵药花死于非命。
萧血染刚回了趟云山递交公文，还没喘口气儿就又踏进凝华院的大门，就看到了经典的一幕：苏叆叇抱头苦命的往前跑，戴曦烨举刀死命的后面追。
“老娘好不容易从长安带回来的佛莲子，你直接给我枯死了？”
“姐！姐！我错了姐！”
不远处的叔衡双手抱胸，靠在庭柱上，默默的擦了把无言的冷汗，朝着一旁看愣的柳边舟开口作解释道：“……让柳家主见笑了。”
柳边舟闻言，微笑着摇了摇头，“大小姐性情坦率可爱，妖王大人客气。”
叔衡终于听到有人说她性情可爱，有一种自己经营多年的偶像却被别人反安利的感觉，觅得知音的心态油然而生，向柳边舟投去赞许的目光。
逃亡之中的苏叆叇听了来自新人的评价，想要规划家主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心，终于死了。
苏叆叇迎面冲来，一抬头看见有人来了，也不管是敌是友，直接躲到他身后，“哥救我！”
萧血染有些嫌弃的往一旁闪去。苏叆叇见状，也跟着往一旁挪。
“姐我不是故意的，那玩意儿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养不活啊……”
戴曦烨举刀，怒骂道：“没浇水就没浇水，你扯什么东西啊！”
“呜呜……哥你快管管她！”
萧血染夹在中间，如果是以往根本不会搭理他，但这次却莫名其妙的清了清嗓子，道：“死了就死了，我再给你接一株回来。”
戴曦烨拿着的刀尖换了个方向，挑眉：“要不是你非要跟我去，这花它能枯死吗？”
萧血染一头雾水，有些冤枉：“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我砍他跟你有屁关系啊！”
萧血染几乎是瞬间移开位置，与刀尖保持安全距离，站到了苏叆叇身后。
“自求多福。”
苏叆叇唯一的光在这一刻崩塌了。
戴曦烨瞪了他一眼，收回菜刀，看向这对于凝华院来说的不速之客，他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就直接调侃的问道：“怎么，云山把你关出来了？”
苏叆叇见状，根本不放过一点能讨好戴曦烨的机会来赎罪，立马站到戴曦烨这边，贱笑两声，也跟着调侃道：“嘿嘿！这么久不回来，让张输夺权了吧！”
萧血染顿时理解这死狐狸为什么混的跟过街老鼠一个地位，但他的性格没让他回怼过去，只是瞥了他一眼，并未理会。
“来看看家主是否习惯这里。”
被提及的，站在屋檐下的柳边舟微微颔首，微笑道：“公子惦念，一切都好。”
萧血染也点头还礼，往前走了两步，来到戴曦烨跟前，突然低下头去，在她耳边低声说道。
“圣魔主要见你。”
终于盼来了。
对于圣魔主的见面戴曦烨早有预感，也没多惊讶，头也没抬的应了一声，“好。”
萧血染看她应的敷衍，还是有些不放心，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你……万事小心。”
戴曦烨唇角一勾，嗯了一声。
……
入夜，刺骨寒凉。戴曦烨裹了身皮草斗篷，便匆匆往云山赶去。
圣魔主这么着急见，无非就是想敲打一下日渐猖狂的她。这段日子戴曦烨的旅程堪比战国史，其实她本人也觉得自己也挺过分的，但是没办法，自己就是一个没有边界感的小女孩。
当初圣魔主说不要见外，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现在看来只有戴曦烨自己听进去了。
云山行宫一片漆黑，大门外的守卫早早被撤走，宫墙内竟也没有一处是亮着灯的。看来今夜这里没打算留人，看样子萧血染也离开了。
不过，是好事。
她轻轻推开大门，走进院内，绕过看不到尽头的长廊，寒风吹打着树枝，呼呼作响。圣魔主的煞气并未克制，或许是引戴曦烨前来所做。她顺着这道气往前走去，最后来到了一处偏殿。
这里寂静的可怕，等待她的又不知是什么威胁或是恩赐。这样的场面她历经了无数，换句话说，是什么她都无关痛痒，只因最初的忐忑早已经在波折中烟消云散。
“来了就进来，外面冷。”
圣魔主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很平淡，听不出一丝情绪。戴曦烨也没多耽搁，径直推门而入。
殿内就藏有微弱的荧光，竟吝啬的不愿挤出四方天地。桌子上的玉笼里关着一颗夜明珠，散发着摄人心魄的幽蓝。
戴曦烨没作声，关上门脱下外套搭在衣架上，再坐到凳子上，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丝毫不见一点拘谨。
“在外头跑了这么久，可增长了些什么见识？”
戴曦烨搓了搓手，如实回答：“没长。”
“听见还挺有怨气。”圣魔主冷哼一声，“杀人放火劫法场，刀山火海你都闯。下地狱也就算了，混沌的事你也要掺和一脚。”
圣魔主顿了顿，续言道：“你真觉得自己死不了是吗。”
戴曦烨叹了口气，“要是能死就好了。”
“你想死就死得快，多少人巴不得你死。”圣魔主皱起眉头，对她这种冒昧的态度十分恼火，声音忍不住的硬了几分，“玉祈府都敢继位，北国的烂摊子你也管，龙虎山的掌门你都敢嫁，正道对你的伤害还不够大吗？”
戴曦烨沉默良久，方才抬眸望向他。
“你想说什么。”
“我认为你已经足够成熟了，孩子。正道的泥潭不比魔道的浅，本以为几年前的事足够你脱身了，现在怎么越往里陷！”
戴曦烨轻轻地摇了摇头，“只要踏足阴阳界，走上这条路，这辈子就脱不了身了。你是圣魔主，你比谁都知道这个道理吧。”
圣魔主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没法回答她的话，半晌才道：“心死不是坏事，有心也不是好事。”
“别人能麻木的接受现实，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魔道？”
“我没那个资格。”戴曦烨淡淡的说道。
“你没那个资格？呵。”圣魔主被气的唇齿间发出轻颤：“我费这么多心血为你立足，你以为凭你的身份，这么多的明枪暗箭，你能在魔道活多久？”
戴曦烨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所以我活到现在，走的都是你为我铺的路，对吧。”
圣魔主闻言沉默。
戴曦烨的语气平淡如水，掀不起任何波澜，明明近在咫尺，却显得异常遥远。
“你以为在魔道我就活得下去吗，死对于我来说，太平常了。”
“你只记住我死的这一次，因为离得你太近了。可再远些，我死过千千万万次。”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正道那些人不知道你是我的孙女，你甚至连石漠城都走不出来，更别提死这件事了。”
“石漠城，难道不是你的手笔吗。”戴曦烨笑了一声，圣魔主呼吸一滞，方才的冰冷荡然无存，眼睛瞪大了一圈。
他的五个儿子里，没一个有资质的，可唯独出了一个天赋异禀的孙女，还是他流落在外的后代。戴曦烨出生时，长老便有预言此女是能颠覆正魔存在的破军星。恰逢魔道重振秩序之际，圣魔主便将赌注押在了尚在襁褓中的女婴身上，同正道下了一盘二十多年的棋。
借着正道的手去磨练她折磨她，让她去死，这些都击败不了她，反而让她更加强大。在他们祖孙见面的那一刻起，圣魔主认为自己是完全胜利的。
因为戴曦烨一直都知道一切，就算如此，她忍辱负重也会协助他完成魔道伟业。
不是因为魔道是桎梏抓妖局的一道防线，而是因为她心中有大义，不愿看世人再度陷入水深火热的正魔之战当中。
圣魔主对她很满意，是个好孩子，更是一把好刀。
可他现在发现这把刀有些不受控制。
戴曦烨苦笑着摇了摇头，接着说道：“我九死一生在正道站稳脚跟，你觉得我配得上做你的棋子，我真在正道扬眉吐气了，你又猜我是个叛徒。”
说完，圣魔主彻底陷入沉默。他无言，是因为百口莫辩。他对戴曦烨，虽无接触，但实在可以说得上是残忍。
“魔道之人也有无辜良善，世人皆有活下去的权利，你为了他们重振魔道，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说实话我敬佩你。”戴曦烨道，“但你不能拿亲情当做筹码，因为你不配。”
圣魔主并没有因此动怒，反而用一种惋惜的眼神看着她。
“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我，想必你也不想听这些话。”戴曦烨十分痛恶这样的神情，皱着眉背过身去。良久，才开口道：“我要是真铁了心走出去，就不会再回来。你也用不着试探我。”
圣魔主深吸一口气：“你回来，还是为了什么，王位？还是……圣魔主的位置。”
“我要你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戴曦烨顿了顿，说道：“我不需要你这里的任何地位和权力，但我需要一个随时可以给我让路的承诺。”
圣魔主眯起眼睛打量了她许久，呵了一声，道：“这个主意还有点意思。”
“人前我配合你演，你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人后各论各的。”戴曦烨继续说道，“我玩不过你，所以你也别搞我。实在看我不顺眼了就让我滚，死也行，但别连累我身边的人。”
戴曦烨又仔细想了想，确定没什么附加条件了，才点了点头：“就这些，给句痛快话。”
“可以。”圣魔主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眼底闪过一丝微笑，“我也有个条件。”
“说。”
“留你三叔一命。”圣魔主道，像是做出承诺：“他不会是你的阻碍。”
不用他说，若不是萧血染曾经依附老三的权力，戴曦烨自然不会把三王爷放在眼里，更别提专门儿要他的命了。但她并不想就这么轻易的答应了，反倒是转了个弯儿道：“上一秒还在嘲笑亲情，这一秒就因为亲情舍不得了？”
本以为圣魔主会直接结束谈话，戴曦烨都准备起身离开了，却没想到沉默过后又响起了古老的声音，“老三从小多病，他母亲死的早，是我一手拉大的孩子。”
“自己亲自拉大的孩子看着亲。”圣魔主又补充道，这话说的够呛，反倒是激了戴曦烨和她父亲这一方。
戴曦烨对此早就习惯了，本来就不存在的东西何必悲秋短叹呢。只能说圣魔主不愧是圣魔主，人前人后的规矩立得快，践行的也快。
“也不一定。”戴曦烨冷笑一声，圣魔主的眼神投过来，她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看命吧。”
她也算是老掌门拉大的孩子，反正不亲。这东西，还是得看好命，总之她没有。
“我这人只把重心放在自己身上，对你那几个废物儿子没想法。”
“可以。”圣魔主颔首，“近来没什么事，你就先搬到首府来吧，日后若有需要，见面也方便。”
到首府这确实是她计划里的一部分，戴曦烨便应下了。
“行，那就这样吧，有事儿改天再说，我回去睡觉了。”
圣魔主看着她起身的背影，在戴曦烨即将迈出门的前一刻叫住了她。
“萧执是怎么回事。”
戴曦烨止步，回头看向他，有些疑惑。
“不是你给我安排的人体监控吗。”
圣魔主闻言，低下头去看着紧握的双手，不再说话。
戴曦烨见状，疑虑更甚。
难道……不是他指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