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的火山灰尚未落定，裹挟着硫磺与死亡气息的灰云依旧低垂，遮蔽了南方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焦糊味，混着海风的咸腥，形成一种令人胸口发闷的滞涩感，半个月前那场撕裂海床、蒸腾起末日灰柱的大爆发，其影响早已超出了东海的范围。
万里之外，苗疆腹地。
十万大山的深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不再是带着草木清甜和泥土芬芳的湿润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腐烂甜腻与金属锈蚀的怪异味道。
灰云之下，往日生机勃勃的苗寨，此刻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场。
竹楼歪斜，篱笆倒塌，曾经挂满火红辣椒和金黄玉米的屋檐下，如今只悬着如同蛛网般垂落的墨绿色粘液。
寨子中央的空地上，几个用石块和木柴草草垒砌的巨大焚尸坑还在冒着滚滚黑烟，刺鼻的焦臭味正是由此而来，坑边残留着未被完全焚毁的残肢断臂，焦黑扭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寨墙之外，临时用削尖的木桩和浸透桐油的荆棘藤蔓构筑的防线摇摇欲坠，防线后方，幸存的苗民们蜷缩在简陋的窝棚里，眼神空洞麻木，脸上覆盖着灰烬和绝望。
只有几个强壮的汉子，在老巫祭的带领下，手持涂抹了鸡血和符咒的简陋长矛和砍刀，警惕地注视着防线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尸气毒瘴。
毒瘴如同活物般翻滚涌动，里面影影绰绰，不断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喀啦…喀啦…”声，以及低沉而毫无生气的嘶吼。
“阿爹…阿娘…”
一个脸上布满灰痕的小女孩蜷缩在窝棚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同样脏污的布偶，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的泪水，望着毒瘴的方向，小声地啜泣着，她的父母，三天前倒在了寨墙下，身体被那种恐怖的青铜菌丝爬满。
“别怕，妮子…”
旁边一个瞎了一只眼的老妪，伸出枯槁的手，颤抖着抚摸小女孩的头发，浑浊的独眼却同样望着毒瘴，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和无力的悲凉。
“来了！又来了！”
寨墙哨塔上，一个眼尖的年轻苗兵发出了凄厉的预警！
“喀啦！喀啦！喀啦！”
毒瘴剧烈翻滚，如同开闸的洪水！数十个身影，僵硬而扭曲地冲破了墨绿色的帷幕，朝着寨墙防线扑来！
它们曾经是寨民，是猎人，是采药的阿妹，但现在，它们只是“活死人”。
它们皮肤呈现出死尸特有的青灰色，布满尸斑，眼珠浑浊灰白，没有任何神采，只有对生者血肉的贪婪本能，动作僵硬而诡异，关节弯曲的角度非人，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它们裸露的皮肤上，尤其是关节部位生长出的东西！
那是一种诡异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的青铜色“菌丝”！它们从皮肉深处钻出，如同细密的藤蔓，缠绕包裹着关节，甚至刺入骨骼缝隙。
菌丝表面闪烁着金属般的冷光，内部却隐约可见细微的、如同血管般的暗红色脉络在搏动。
随着活死人的移动，这些青铜菌丝也在同步地收缩、舒张，发出极其细微的“滋滋”声，仿佛在汲取着宿主最后残存的能量，又像是某种外置的、控制着这具躯壳的精密“关节”！
“放箭！泼火油！” 老巫祭须发皆张，声音嘶哑却带着决绝！
他猛地将手中的骨杖插在地上，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杖头的骷髅上，骷髅空洞的眼窝瞬间燃起两点惨绿色的鬼火！
“咻咻咻！”
涂抹了剧毒和符咒的竹箭如同飞蝗般射向尸群！
“哗啦！”
燃烧的火油被奋力泼出，在空中划出炽热的弧线！
箭矢射中活死人的躯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却无法让它们停下脚步，剧毒似乎对它们无效！
火油沾上尸身，燃起火焰，灼烧着皮肉，发出“滋滋”的焦响和恶臭，被点燃的活死人发出非人的惨嚎，动作更加疯狂，带着满身的火焰，依旧悍不畏死地扑向寨墙！
它们身上的青铜菌丝在火焰中扭曲，发出尖锐的“吱吱”声，却并未被烧毁，反而闪烁着更加妖异的金属光泽！
“顶住！别让它们靠近！”
手持长矛的汉子们目眦欲裂，用削尖的木桩狠狠捅刺着爬上寨墙的活死人，矛尖刺入那被菌丝缠绕的躯体，感觉如同刺中了坚韧的皮革和朽木的混合体，难以深入！
防线，岌岌可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道带着净化气息的柔和金色光晕，如同水波般瞬间扫过整个寨子，光晕所过之处，空气中弥漫的腐臭气息被瞬间驱散，连那翻滚的尸气毒瘴都被逼退了数丈！
两道身影，如同撕裂灰暗天幕的光，落在了寨墙防线之内。
为首的男子，身形挺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右臂包裹在厚厚的、浸透着药味的绷带中，露出的左手握着一柄刀身却流转着幽冷寒光的仵作刀。他面容冷峻，那双眼睛，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瞬间穿透混乱的战场，锁定了那些活死人身上蠕动的青铜菌丝，正是陆九霄。
在他身侧半步，一个女子赤足而立，暗金色的长裙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纤尘不染，额间一对缠绕暗金螭纹的玉白龙角，在灰暗的天光下散发着神圣的清辉。她金色的眼眸扫过混乱的战场、燃烧的活死人、惊恐的苗民，眼神中没有悲悯，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神只俯瞰尘世纷扰的疏离，正是重生归来、遗忘了过往的红袖。
“是…是龙神大人派来的使者吗？！”
老巫祭看到红袖那非人的神圣姿态，尤其是那对龙角，激动得浑身颤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幸存的苗民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跪下磕头，眼中燃起希冀的光芒。
陆九霄没有理会跪拜的众人，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一个刚刚被长矛捅穿大腿、摔倒在寨墙下，身上火焰已经熄灭，却依旧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活死人，那活死人膝盖处的青铜菌丝正在疯狂蠕动，试图修复受损的关节。
“按住它！” 陆九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两个强壮的苗兵立刻扑上去，用浸透桐油的粗麻绳死死捆住那活死人的手脚，将其牢牢固定在地面。
活死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灰白眼珠死死瞪着陆九霄，布满菌丝的身体疯狂扭动。
陆九霄蹲下身，无视了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和近在咫尺的狰狞面孔，他左手戴着特制的鱼皮手套，右手仵作刀刀尖闪烁着幽冷的锋芒，通幽瞳悄然开启，右眼瞳孔深处，一点金芒亮起。
在他的视野中，眼前这具活死人的躯体，瞬间变成了由无数灰黑色死气构成的破败躯壳，而在那膝盖关节处，一团混合着青铜金属冷光和诡异暗红生命能量的光团正在疯狂搏动！
无数细密的能量丝线，正从这光团中延伸出来，深入骨骼，连接着那些蠕动的青铜菌丝，操控着这具行尸走肉！
找到了！核心！
“滋啦！”
仵作刀的刀尖，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带着陆九霄凝聚的妖力，瞬间刺入那团疯狂搏动的光团边缘！刀锋并非切割血肉，而是精准地切入能量脉络的间隙！
“呃啊——！！！”
活死人发出如同金属刮擦般的凄厉惨嚎！全身的青铜菌丝瞬间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疯狂地倒卷、扭曲、试图缠绕刺入的刀锋！
陆九霄左手如电，戴着鱼皮手套的手指瞬间探出，死死捏住几根缠绕上来的菌丝！触手冰凉滑腻，带着一种金属的韧性和生物组织的弹性，极其诡异！一股阴冷污秽的能量顺着手套传来，试图侵蚀他的血肉！
“哼！” 陆九霄闷哼一声，妖力灌注左手，强行抵抗住侵蚀。
仵作刀刀尖在核心光团内如同穿花蝴蝶般极速搅动、剥离！每一次搅动，都伴随着活死人更剧烈的抽搐和青铜菌丝更疯狂的攻击！
汗水从陆九霄额角滑落，右臂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他眼神专注到极致，通幽瞳的金芒稳定地锁定着那团核心。
终于！
“噗嗤！”
一颗仅有指甲盖大小，表面布满细密螺旋纹路的“肉瘤”状核心，被仵作刀的刀尖硬生生地从那团能量光团中挑了出来！
脱离了宿主躯体，这青铜“肉瘤”依旧在陆九霄的刀尖上疯狂地蠕动、搏动，如同一个活着的微型心脏，它延伸出的菌丝如同受惊的触手，在空中狂舞！
失去了核心的活死人，瞬间停止了所有挣扎，灰白的眼珠彻底失去了光泽，变成了一具真正的、毫无生气的尸体。全身蠕动的青铜菌丝也如同失去了活力，迅速变得灰败、干枯，如同烧焦的金属丝线般纷纷断裂、脱落。
“就是这东西！” 陆九霄用刀尖挑着那疯狂蠕动的青铜“肉瘤”，声音凝重。
他示意旁边一个苗兵递过一个厚实的陶罐，小心翼翼地将这邪物放了进去，盖上盖子，陶罐内部立刻传来“砰砰”的撞击声和菌丝刮擦罐壁的“沙沙”声。
“大人…这…这到底是什么妖物啊？” 老巫祭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不断震动的陶罐，声音发颤。
陆九霄没有立刻回答，他闭目凝神，通幽瞳的力量缓缓渗透向刀尖残留的极其细微的能量气息。
颅内植入的记忆晶簇数据库飞速运转，与之前归墟海眼中谢渊休眠舱、蓬莱丹炉残留的辐射样本进行着疯狂的比对！
【能量特征分析…】
【…检测到高强度放射性同位素：锎-252（cf-252）…钚-239（pu-239）…】
【…放射性特征谱比对…匹配度：99.7%…来源：蓬莱长生炉爆炸残留辐射源…】
【…核心生物结构蕴含人工基因编辑痕迹…与谢明远克隆体序列存在12.8%同源…】
蓬莱！又是蓬莱徐衍！还有谢明远的克隆体！
陆九霄猛地睁开眼，熔金的瞳孔中燃烧着冰冷的怒火，他看向老巫祭：“寨子里，最近可有外人来过？尤其是…穿着打扮像道士或方士，带着奇怪器物的人？”
老巫祭努力回忆，浑浊的眼睛猛地一亮：“有！大概…大概在东海打雷喷火（火山爆发）前七八天！有一队行商打扮的人路过寨子，说是被瘴气所困，借宿了一晚！领头的…是个很斯文的中年人，像个教书先生，但眼神…很冷！他身边跟着几个伙计，抬着几个蒙着黑布的大箱子，死沉死沉的！那天晚上…好像听到后山…有很奇怪的动静，像…像铁器在挖土…”
“他们走后，寨子的水源…就开始出问题了？” 陆九霄追问。
“是！是！”
老巫祭连连点头，“先是寨子西头的老井水变得浑浊，有股子铁锈味！接着…接着就是阿牛家养的猎狗发狂，咬死了自家的猪，然后自己也…也变成了那种…那种东西！”
线索串联起来了！天机阁的触手！徐衍的余孽！借着东海剧变前的混乱，潜入苗疆，投放了这种恐怖的“尸蛊”！
陆九霄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还在陶罐里疯狂冲撞的青铜“肉瘤”核心，他深吸一口气，仵作刀再次探出，刀尖凝聚起一丝极细微却锋锐无匹的妖力。
“让我看看…你里面…到底藏了什么！”
刀尖如同最灵巧的刻针，小心翼翼地切入那疯狂蠕动的青铜“肉瘤”表面。坚韧无比的外壳在凝聚的妖力下被艰难地切开一个小口。一股粘稠的、散发着刺鼻金属腥臭的暗绿色脓液涌了出来。
陆九霄屏住呼吸，刀尖继续深入。通幽瞳的金芒凝聚到极致，死死锁定核心内部。
突然，刀尖触碰到了一个极其微小、极其坚硬的物体！
陆九霄手腕极稳，用刀尖如同镊子般，极其小心地将那个东西从脓液中挑了出来。
那是一枚比米粒还要微小的金属片，它通体呈现出一种冰冷的银灰色，材质非金非石，表面光滑如镜，布满了肉眼几乎无法分辨的纹路。
在陆九霄通幽瞳的微观视野下，这些纹路构成了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立体电路结构！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这枚微型芯片的一个极其微小的平面上，用某种激光蚀刻技术，清晰地烙印着两行比头发丝还要纤细的文字：天机阁·尸蛊舵，试验体-09。
天机阁！尸蛊舵！试验体！
冰冷的事实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陆九霄的心脏！这根本不是什么天灾！也不是徐衍个人的疯狂实验！
这是天机阁有预谋、有组织、有编号的生化武器投放！苗疆的尸灾，只是他们庞大计划中的一个“试验场”！那编号09，意味着前面至少还有8个类似的试验点，或者…更可怕的东西！
愤怒、寒意、还有沉重的压力，瞬间淹没了陆九霄，他捏着那枚冰冷的、沾着污秽脓液的微型芯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就在这时，一直静静站在他身后，仿佛对这一切漠不关心的红袖，忽然向前走了一步。
她那纯净的金色眼眸，不再是之前的疏离与茫然，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紧紧地盯着陆九霄指尖那枚染血的微型芯片，以及陶罐里那已经失去活力却依旧散发着诡异生物气息的青铜“肉瘤”残骸。
她的眉心，那对缠绕着暗金螭纹的玉白龙角，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一个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冰冷词汇，带着电子杂音般的质感，低低地从她唇间逸出：
“…收割者…样本…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