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停了,可人心却开始结霜。
马小微站在北石屯的村口,脚下是尚未完全融化的霜壳,裂纹如蛛网般蔓延。
三日迁居令已下,百姓们沉默地拆灶、搬箱、牵牛出户,车轮碾过冻土,留下深一道浅一道的痕迹。
她没拦,也没劝。
火神不该挡路,更不该强留。
但她知道,这不是选择的问题。
是有人,正在一点点割断人与人之间的火。
林羽连夜赶回,披着一身寒霜冲进她那间低矮的老屋,手中攥着那份“神居令”文书,指节发白。
他声音压得极低:“纸背有符文——‘躁意引脉阵’,触之生烦,久之生怨。这不是政令,是蛊。”
马小微没说话,只是将手按在地面,火焰之心刻印微微发烫。
一股极细微的震波自地底传来,频率低得几乎无法察觉,却恰好与人呼吸节律相冲——就像有人在你耳边轻轻敲钟,不重,却让你怎么都睡不安稳。
她闭眼,心神沉入刻印深处。
刹那间,万千情绪如潮水涌来:隔壁王婶嫌张家孩子踩了她晾的豆角;铁匠老李骂儿子不肯早起打铁;两个妇人为一捆柴争得面红耳赤……这些琐碎争执,原本不过是村中日常的小摩擦,如今却被无形之力放大、发酵,像锅里没加水的油,一点火星就能炸开。
“他们不是要赶我走。”她睁开眼,眸光清亮,“是要让你们,一个一个,主动离开我。”
她蹲下身,从灶灰里捡起一个烤糊的红薯,表皮焦黑,裂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瓤。
这是昨夜有孩子偷偷塞进她灶膛的,说“火神姐姐爱吃甜的”。
她轻轻吹了吹,咬了一口,烫得直咧嘴,却笑了。
“火神最常做的事,是帮邻居看火。”她喃喃,“不是降灾,也不是显灵。是提醒你,饭熟了,别烧焦。”
回屋后,她翻出那些年积攒下来的“破烂”——李大娘家送的腌菜坛子,张铁匠补过的旧碗,还有那件补了十七个补丁的蓝布衣,是村东头阿婆一针一线缝的。
她说过:“你瘦,得多穿点。”
她一样样洗净,摆开,像陈列最贵重的圣物。
夜里,月光洒在空地上。
十口铁锅一字排开,架在新垒的土灶上。
锅底柴火噼啪作响,油星溅起,映着她忙碌的身影。
酸菜汤翻滚着白泡,腊肉饭香气扑鼻,豆花羹滑嫩如乳。
她亲自去请人,不带一丝神明姿态,只提着锅铲,笑嘻嘻地说:“我家米多,锅大,你来不来?”
有人摇头:“迁居令都下了,还聚什么?”
她也不恼,只说:“那你家娃摔的那一下,我灶边的膏药还在。不来拿?”
脚步顿了顿。
又一家说柴不够,她转身就扛了一捆劈好的松木过来:“我劈了一堆,闲着也是闲着。”
炊烟升起时,第一个坐到锅边的是个老妇,颤巍巍捧着碗,喝了一口酸菜汤,突然眼泪就下来了。
“这味儿……像从前。”她哽咽着说,“像我男人还在的时候。”
笑声渐渐多了起来。
孩子钻桌底,狗追尾巴,女人唠家常,男人吹牛皮。
火苗随着话语跳跃,像在跳舞。
而地底那股诡异的震波,竟在不知不觉中减弱了三分。
马小微坐在灶前,看着一张张被火光映红的脸,心口的刻印再度震颤。
纹路缓缓流转,那圈相拥的人影图腾愈发清晰,火灵蜷缩其间,如婴归母,又似种子落土。
暖之境,不止是力量的升华。
是火,终于回到了它最初的地方——人心之间。
她忽然起身,从屋里拿出那条陪伴她三年的旧毡毯。
灰扑扑的,边角磨得发白。
她抽出剪刀,一刀,十刀,百刀,将它剪成一百零八片,每户人家一份。
“从今起,”她将碎片递到每个人手中,“火神的温度,是你们半夜醒来,还盖着的那角被子。”
没人说话。有人低头摩挲那小块毛料,有人悄悄别过脸去。
而就在这片静默的暖意中,金殿深处,一道朱批悄然落下。
“神居令”三日迁居时限,仅过一夜。
第二日,净居村尚未完工的工棚里,已有人因争水破口大骂。
第三夜,必将爆发。第三夜,风未起,火却躁。
净居村的工棚外,三道人影在火把下扭作一团。
铁锹砸进泥地,水桶被掀翻,浑浊的水流在冻土上迅速结出薄冰。
三人本是同村旧邻,此刻却如仇敌相向,拳脚相加,口中怒骂着“你抢我水”“你占我位”,眼中布满血丝,全然不似平日模样。
那股潜伏于地底的低频震波,正悄然攀上神经末梢,将一丝焦躁酿成滔天怒火。
消息传到北石屯时,马小微正蹲在“邻居灶”前添柴。
火焰之心刻印在胸口微微发烫,像是有谁在轻轻敲门。
她闭眼,心神沉入那团温热的核心——火灵蜷伏其中,轻轻颤动,仿佛感知到了人间将熄的暖意。
“他们不是真要打。”她轻声道,“是有人,把火种变成了火药。”
她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灰,转身走进屋,取来那口最大铁锅。
锅是李大娘送的,锅底还刻着“年年有余”四个歪歪扭扭的字。
她拎着锅走出门,往灶上一放,清脆一声响。
“开灶。”她扬声说,“今夜不限本村,谁饿了,都来吃。”
话音未落,林羽已带人赶到,十担柴、百斤米整整齐齐码在空地边。
他一身风尘,甲胄未卸,却笑着将米袋往地上一蹾:“火神没粮?我们分她!”
百姓们怔了怔,随即有人笑了,有人红了眼。
灶火重燃,十口锅同时沸腾。
酸菜汤翻滚着白泡,腊肉在油中滋滋作响,豆花羹蒸腾出乳白雾气。
马小微站在灶前,双手合于心口,火焰之心刻印骤然亮起,赤金纹路如藤蔓蔓延至指尖。
她轻轻一吐息,一股温润火波随炊烟升腾而起,袅袅盘旋,如无形丝线,缠绕在每一缕饭香之中。
这是“情息调频”——以火灵为媒,将共食的温情化作频率,反向冲刷那股躁意震波。
与此同时,密情司地窖中,情报官指尖疾点,符文阵图在石板上流转。
他冷笑一声:“你们用‘离心阵’割人心,我就让它吃自己的毒。”说罢,手中印诀一转,将震波频率逆转,引向“邻居灶”下方地脉。
刹那间,诡异震波与饭香共振,竟化作低柔律动,如摇篮曲般渗入人心。
争斗的三人忽然动作一滞,眼神渐清,彼此对视一眼,竟在泥地中抱头痛哭。
火光映着一张张脸,夹菜递碗,笑语喧哗。
孩子趴在母亲肩头睡着,狗蜷在灶边打盹,老人眯眼哼起旧调小曲。
地底那股阴毒之力,如雪遇阳,彻底消散。
黎明将至,第一缕炊烟升起,细而柔,缠着晨光,缓缓升腾。
迁走的人背着包袱回来了,默默蹲在自家灶台前,一砖一瓦地重修炉膛。
马小微立于邻居灶前,心口图腾炽热流转,刻印中浮现出无数共食画面——火灵在笑语中舒展身躯,纹路如烟火巷陌,蜿蜒成“邻之境”的雏形。
她未言归来,只将那块烤糊的红薯放在村口石上,轻声道:“从今起,火神的名字,是你们借火时,那一声‘在吗?’”
远处,情报官执笔疾书,墨迹未干:“第323夜,火不装神明,只当邻居。”
而那晚,第一缕灶烟在晨光中缓缓扭动,竟似写下一个字——
“在”。
可就在那字消散之际,北石屯外荒坡之上,一截焦黑石基悄然破土,如枯骨伸指,指向天空。
六十四日后,它将矗立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