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号令并未由人发出,而是源自关平自己的内心。
自那夜犁尖莫名染血之后,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总能听到田垄间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唤。
那声音沙哑而执着,一遍遍地念着他的名字,像是隔着千山万水,又像是贴在耳边低语,熟悉得让他心头发颤,遥远得又让他以为是风穿过禾苗的幻觉。
他曾数次在夜半惊醒,披衣下地,在田埂上站到天明,却一无所获。
直到今夜,那呼唤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仿佛就在不远处。
关平不再迟疑,顺着声音的牵引,穿过熟睡的村庄,脚步不知不觉踏上了一条通往废弃古渠的荒僻小路。
月光被渠边的野树筛得支离破碎,洒在干涸的渠底。
就在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一缕稀薄的灰气正缓缓盘旋,像是一缕不肯散去的炊烟。
关平停下脚步,眼看着那灰气在半空中扭曲、凝聚,最终化作一个模糊的、仅能辨认出轮廓的人形。
那身形魁梧,即便只是虚影,也透着一股悍不畏死的彪悍之气。
关-平的呼吸猛地一滞,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冲上喉头——周仓。
虚影没有开口,那呼唤声也戛然而止。
它只是沉默地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般,指向遥远的北方,那片连绵起伏、在夜色中如同巨兽脊背的荒山。
而后,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力量,人形骤然溃散,重新化作一缕灰烟,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
关平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晨曦微露才返回村塾。
小女孩见他面色凝重,一夜未眠,便知必有异状。
听完关平的讲述,她没有追问,而是转身从书箱里捧出那本手抄的《讲理十二章》。
她一页页地翻过,手指忽然停在中间。
那一页上,空无一字,与前后工整的字迹格格不入,纸页的中央却浸染着一片早已干涸的暗红痕迹,边缘泛着淡淡的黄,像极了兵器上洗不净的陈年铁锈。
关平看到那抹暗红,心中再无半分犹豫。
他决定立刻北上,去那荒山一探究竟。
天公不作美,他刚出村口,天空便阴沉下来,豆大的雨点砸落,很快就连成了雨幕。
通往北山的本就是崎岖难行的土路,被暴雨一冲,转眼间便泥泞不堪。
行至半途,前方山壁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夹杂着碎石和泥浆的山体轰然塌陷,彻底堵死了前路。
关平本可就此折返,等待雨停路通,可一个反复出现的梦境却像马鞭一样抽打着他的意志,让他无法后退一步。
梦里,总是一个黑面虬髯、眼神如炬的汉子。
他背靠着一座看不清样貌的断崖,手中紧握着一柄只剩半截的断刀,浑身浴血,却如一尊铁塔般挡住了一片模糊不清的追兵。
那汉子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怒声咆哮,口中高呼的永远是那一句:“少主快走!”
关平不知道那汉子是谁,更不知“少主”唤的是谁,可每次从梦中惊醒,胸口都痛如刀割,仿佛亲眼见证了一场惨烈的诀别。
那份深入骨髓的悲怆与决绝,让他坚信,北山之行,绝非偶然。
他绕开塌方,攀上湿滑的峭壁,冒着被滚石砸中的危险,一步步向着周仓残影所指的方向艰难前行。
当他终于抵达那片荒山时,已是傍晚,浑身早已湿透。
山中并无异状,只有乱石嶙峋,荒草丛生。
他凭着一股莫名的直觉,在一处看似寻常的乱石堆下开始挖掘。
泥土湿软,他很快便挖开了表层,指尖触碰到了一片冰冷的硬物。
他心中一动,加快了速度,不多时,一具早已锈蚀得不成样子的残破胸甲,以及半截满是豁口的断枪,被他从泥土中完整地刨了出来。
他拂去枪杆上的泥土,借着微弱的天光,隐约辨认出一个深刻入骨的刻字——周。
关平将这副残铠与断枪用衣物小心包好,连夜带回了村中。
他没有声张,只是径直找到了村里年纪最长的老村正。
老人已近百岁,平日里总是昏昏欲睡,可当他看到那半截断枪时,浑浊的双眼却猛地亮了一下。
他伸出枯树皮般的手,颤抖着,一遍遍抚摸着枪杆上那个“周”字,嘴唇翕动,最终长叹一声,将一段尘封了太久的往事说了出来。
当年麦城兵败,汉寿亭侯身陷绝境。
正是其麾下大将周仓,率领最后一支死士拼死断后,为主人争取了最后的机会。
那一战,周仓与麾下将士尽皆战死,尸骨无存。
唯有传说,他那杆随身的长枪在战乱中被附近百姓悄悄捡走,辗转藏匿,最后不知被谁埋在了这座荒山之中,只为给那位忠肝义胆的将军,留下一丝魂归故里的念想。
当夜,关平没有睡。
他在村塾的院子里,将残铠与断枪郑重地摆在案上,点燃了三炷清香,为这位未曾谋面却无比熟悉的忠魂守灵。
青烟袅袅,烛火摇曳。
午夜时分,院中忽然刮起一阵旋风,烛火猛地一蹿。
关平抬眼望去,只见那案前,一个完整清晰的人影凭空显现。
黑面虬髯,铠甲鲜明,正是周仓。
他不再是模糊的残影,眼神中带着无尽的慨然与释怀。
他对着关平,郑重地抱拳,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末将周仓,未能护主周全,愧对汉寿亭侯!今见少主持道于民间,行教化之德,仓虽死,亦无憾矣!”
话音落下,他的身形开始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道璀璨的金光,没有消散,而是径直没入了那半截断枪之中。
刹那间,锈迹斑斑的枪尖骤然亮起,光芒虽不刺眼,却锐利如锋,亮了三息,而后彻底归于沉寂。
第二天,关平在村口临时搭起一座风箱火炉,亲手将那半截断枪投入烈火。
他拉动风箱,火光映红了他坚毅的脸庞。
他没有重铸兵器,而是将那饱含忠魂的钢铁,千锤百炼,铸成了一口小巧的铜钟。
他将钟悬挂在村塾的屋檐下,取代了原来那块破旧的木板。
每当清晨,孩子们前来晨读时,小女孩便会拉响钟绳。
钟声响起,不似古刹的浑厚,也不像军营的肃杀,而是清越悠远,仿佛能洗涤人心。
孩子们在钟声里,齐声诵读《讲理十二章》的第一章:“走路慢的人,不是走得慢,是每一步都算数。”
钟声在朗朗的读书声中轻轻应和,宛如一声温柔的回应。
小女孩仰头望着屋檐下的那口新钟,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道:“这次,换我们喊你了。”
光阴流转,转眼已是寒冬。
一场大雪覆盖了田野,万物萧索。
关平独自来到村外那座属于“关平”这个身份的祖坟前,点燃了一叠黄纸,祭奠这具身体的先人。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前来。
火焰升腾,将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他凝视着跳动的火苗,第一次,用一种决然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完整军籍名:“关平,字坦之,汉寿亭侯之子,原属荆州军右部校尉。”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即将燃尽的纸钱灰烬被一股无形的气流卷起,在半空中盘旋成柱,竟隐约勾勒出一柄长柄大刀的轮廓,刀身上仿佛有青龙盘踞,威势无双。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黄河岸边,因冬季枯水而裸露出的干涸河床上,一座沉埋河底不知多少个百年的残破石碑,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响,竟悄然翻转了过来。
随着泥沙的剥落,碑文上四个历经冲刷却依旧风骨凛然的大字,缓缓浮现在冰冷的空气中——义薄云天。
冬日的寒风愈发凛冽,吹过村庄,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
村塾里,小女孩正领着孩子们围炉取暖,炉火映着她格外严肃的小脸,不知为何,她今天的心跳总比平时要快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