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庙之内,死寂被打破。
牌位上的两个篆字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微弱的月光下透出一股凛然的铁锈之气。
那不是尘埃,是凝固了千百年的忠魂与执念。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牌位为中心骤然散开,穿透朽坏的梁木,越过沉寂的讲理坡,朝着一个方向疾速探去。
周仓的残魂苏醒了。
他没有形体,只是一段被香火之力勉强维系的意念。
在这漫长得足以让山河变色的岁月里,他一直沉睡着,直到今夜,一股熟悉到让他魂魄颤抖的气息将他惊醒。
是主公!
那股气息,霸道,刚烈,充满了睥睨天下的傲气,正是关公的意念残留。
可紧接着,他又感知到另一股气息,温润而坚韧,与主公的气息同根同源,却又带着一丝血脉相连的亲近……是少主关平!
残魂之力如风中残烛,但他顾不得许多。
他拼尽最后一点由百年香火积攒的力量,化作一道幽光,投入了坡下那个正在熟睡的年轻人的梦境。
梦中,血色与火光交织。
关平发现自己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手中紧握着一柄沉重的大刀,每一次挥舞都带着撕裂空气的悲鸣。
他身后,是一座孤城,城头“麦”字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却已残破不堪。
“平儿,断后!”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
他猛然回头,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赤面长髯,凤眼生威,胯下赤兔马神骏非凡,手中青龙偃月刀寒光夺目。
那是他的父亲,是那个威震华夏的武圣。
他想开口喊一声“爹”,喉咙却像被烧红的烙铁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率领残部向着另一条路突围,明知那是陷阱,却义无反顾。
“主公立马处,麦城非终点!”一个粗犷的吼声从他身侧传来,是周仓。
他看见那个黑脸的汉子浑身浴血,却笑得豪迈,挥舞着兵器迎向潮水般涌来的敌军。
他自己也杀红了眼,刀光所及,残肢断臂纷飞。
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久,只知道身后的城池是父亲最后的希望,他一步也不能退。
直到力竭,直到视野被鲜血染红,他最后望向父亲离去的方向。
远方的地平线上,父亲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竟在万军之中回过头来,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欣慰、歉疚与决绝的笑容。
那个笑容,如一柄重锤,狠狠砸在关平的灵魂深处。
“爹!”
一声凄厉的嘶吼,关平猛地从草席上坐起,脸上早已泪水纵横。
窗外晨光熹微,梦中的血腥与厮杀如潮水般退去,唯有那最后的回望一笑,清晰得如同烙印。
他捂着剧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喘着气,眼中满是迷茫、悲痛,以及一丝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不是讲理坡一个普通的孤儿,他是关平。
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谁,也终于明白,自己该为何而活。
春耕开始了。
当村里人还在为如何分配田地争论不休时,关平默默扛起了最重的犁,走向了村子西头那片最贫瘠的荒地。
那片地石子多,土质硬,多年无人肯费力开垦。
所有人都以为他是在赌气,或是傻了。
可关平一言不发,将那笨重的木犁深深地楔入土地。
他没有用牛,而是自己套上了缰绳,像一头沉默的犍牛,一步一步,将沉睡的土地唤醒。
他的步伐稳健得不可思议,每一步的距离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他犁出的沟壑,笔直如刀切斧砍,整齐得仿佛是军队的队列。
日出而作,日落不息,汗水浸透了他的粗布衣衫,在他古铜色的脊背上冲刷出一道道白色的盐渍。
村里有老人看不下去,劝他歇歇,别把身子累垮了。
他只是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爹说过,地不会骗人。你下多少力,它就还你多少粮。”
那个每日给他送水的小女孩,是村里教书先生的孙女,名叫青禾。
她发现了一个秘密。
每当关平犁到荒地中央那片老灶遗址附近时,总会停下来片刻。
他会放下犁,对着空无一物的废墟,用一种极低沉的声音说几句谁也听不清的话。
青禾好奇,便躲在远处悄悄地把那些音节记在随身携带的竹简上。
她不认识那些字,也听不懂那些调子,但她发现那些话语有着奇特的韵律。
她拿去问爷爷,博学的教书先生对着那些古怪的音节研究了三天,最后激动得浑身颤抖,老泪纵横。
“这是……这是失传已久的蜀军屯田口诀!以战阵之法调动人力,以军令之律丈量土地……这是神技,是神技啊!”
没人能解释关平为何会懂这些。
而关平自己,也只是在无意识间,将刻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通过最质朴的农耕方式,一点点释放出来。
初夏的一场暴雨,来得又急又猛。
讲理坡后山的一处山体突然滑坡,轰鸣声中,夹杂着泥石的洪流瞬间吞没了山脚下村里唯一的学堂。
当时,先生和二十多个孩子正在里面上课。
哭喊声,尖叫声,绝望的呼救声响彻全村。
村民们扛着锄头和铁锹冲过去,对着巨大的泥石堆却束手无策。
这里挖一铲,那里刨两下,杂乱无章,效率极低,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可能意味着一个生命的消逝。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关平扔下手中的农具,冲到了最前面。
他赤着双脚踏上湿滑的泥地,环顾四周,“所有人听我号令!”他发出一声远超他年龄的沉稳怒吼,竟瞬间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张大叔,你带十个人,从左翼乾位入,深挖三尺,横向推进!”
“李二哥,你带八个人,走右侧坤位,斜向开掘,寻找梁木!”
“其他人,随我居中策应,依‘八阵耕法’,分层清理,轮换挖掘,不得乱了阵脚!”
村民们被他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势所震慑,竟下意识地按照他的指令行动起来。
奇迹发生了。
原本混乱的挖掘场面变得井然有序,人们分成数组,各司其职,挖掘、支撑、运土,衔接得天衣无缝,效率凭空高了数倍。
三天三夜,关平没有合过一次眼。
他的嗓子喊哑了,嘴唇干裂出血,双手磨得血肉模糊。
当最后一个孩子被从废墟中抱出来时,所有人都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
而关平,那个创造了奇迹的年轻人,却再也支撑不住,直挺挺地倒在了废墟之上,人事不省。
昏迷中,他再次坠入一片混沌。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他面前,黑面虬髯,手持长刀,正是周仓。
周仓对着他,郑重地抱拳,单膝跪地,声音里带着千年的风霜与释然:“末将在此守候千年,已尽残力。主公的忠义,少主的血脉,终于等到了。末将……守到最后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话音落下,周仓的身影化作点点金光,如萤火般消散在黑暗中。
次日清晨,关平醒来。
他睁开眼,病榻前围满了感激的村民。
他眼中的恍惚与迷茫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同百炼精钢般的坚定与沉着。
他不再仅仅是记起了自己是谁,而是真正接受了自己的使命。
从那天起,他不仅耕地,也开始育人。
他教村里的孩子们习武,不是为了争强斗狠,而是为了强健体魄,磨练意志。
他给他们讲解古人的故事,不讲王侯将相,只讲忠孝节义,明理持节。
而青禾,那个一直默默观察着他的小女孩,将这些年记录下来的一切,整理成了一本薄薄的册子,她给册子起名为《讲理十二章》。
册子的第一章,开篇只有一句话:“走路慢的人,不是走得慢,是每一步都算数。”
她央求爷爷将这句话刻在一块木牌上,立在了村口。
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一道惊雷劈下,正中那块木牌,将它从中间劈开了一道裂缝。
村民们都以为这是不祥之兆。
可第二天雨过天晴,人们惊奇地发现,那道焦黑的裂缝中,竟顽强地钻出了一点嫩绿的新芽。
关平认得那嫩芽。
那是他从老灶遗址的灰烬下刨出来的几粒干瘪的种子,随手种在了木牌之下。
如今,这种被他称为“金脉稻”的种子,已经在全村的土地上播种。
十年光阴,弹指一挥。
讲理坡早已不再叫讲理坡,它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守心乡。
这里的人们,耕读传家,民风淳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成了远近闻名的楷模之地。
又是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将整片田野染成了金色。
青禾——如今已是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教谕——牵着一名总角幼童的手,缓缓走在田埂上。
她步履缓慢,但每一步都踩得异常坚实。
“奶奶,奶奶,你看!”孩子指着远方的地平线,声音清脆,“那是不是有人在走?”
青禾眯起昏花的老眼,竭力望去。
在那熔金般的夕阳之下,一个模糊的轮廓正在天与地的交界处缓缓移动。
那轮廓,分明是一人一马。
他们的步伐很慢,慢到仿佛静止,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动摇的坚定,仿佛已经走了千年,还将继续走下去,正在赶赴一场跨越时空的、未曾结束的约定。
青禾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波澜,她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
她只是缓缓地、轻轻地,将手中那根跟了她一辈子的犁杖,插进了身旁的泥土里。
那犁杖的犁头早已锈迹斑斑,脱离了杖身,只被她当作一根拐杖。
可就在犁头触及土地的那一刻,她仿佛听见,从那泥土的最深处,传来了一声声清晰而有力的犁响,亘古而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