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地站着,目光穿过昏暗的灶屋,落在矮凳上。
那碗冷饭,像是凝固了的时间,带着一种固执的沉默。
它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吃饭的人。
但他知道,这等待并非徒劳。
那人虽已远行,魂魄却因一念未平,仍在故土徘徊。
清明那夜的记忆浮上心头。
他初任守护者,半夜被灶膛里微弱的噼啪声惊醒。
借着残火的微光,他看见灶台边的地上,仿佛有个人刚刚脱下沾满泥土的草鞋,疲惫地歇下了脚。
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重的悲悯。
他没有声张,只是从墙角抱来一捆备用的干柴,轻轻地、一根根地续进火口,让那将熄的火焰重新温暖起来。
他对着跳动的火苗低声说:“您走得远,脚一定累了。”
火苗仿佛听懂了,应声轻跳了三下。
紧接着,锅底的水汽在温热的铁壁上氤氲成一片薄雾,两个古朴的字迹缓缓浮现,清晰异常——“尚早”。
他明白了。
这不是告别,而是一个沉重的提醒。
最后一程还未走完,最后一念仍未释然。
那位讲理坡的先人,那位被尊为神只的将军,他的执念依旧系于此地。
自那天起,他每日都会比往常多烧一刻钟的灶火。
他不知道这微不足道的温暖能否抵达那个幽冥的世界,他只希望,这人间的一点烟火,能让那缕执念在漫长的路途上,走得再安稳一些。
转眼夏至将至,田里的新麦已经饱满。
按照讲理坡几百年传下的规矩,全村都要在这一天祭田。
家家户户天不亮就起了床,用新磨的麦粉熬煮香甜的麦粥。
每一家的灶台上,除了自家人的碗筷,都雷打不动地在灶旁矮几上,多摆上一副碗筷,盛上满满一碗粥。
当村东头第一户人家的屋顶升起第一缕炊烟时,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上,竟毫无征兆地响起三声闷雷,似远在天边,又似近在耳畔。
田间地头的老农们闻声,只是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彼此对视一眼,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反而转身回屋,将那只备下的空碗里的粥,添得更满了些。
新任的守护者站在村口的田埂上,望着九里长坡上错落有致的十七户人家。
十七道炊烟在晨光中笔直升起,如同一根根连接天地的白色丝线。
他屏住呼吸,看着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在高空之中,那十七道烟柱竟未被风吹散,反而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悄然汇聚、交织,最终幻化成一道巨大的虚影。
那是一个模糊而高大的人影,牵着一匹同样由烟雾构成的骏马,手中扶着一张犁。
他就在那十七道烟柱之间,缓步穿行,仿佛在巡视一片无形的田野。
他没有回头,也未曾驻足,只是沉默地、一步步地继续向前,身影在晨风中若隐若现。
村里的男女老少对此视若无睹,依旧低头喝着碗里的新麦粥,仿佛那只是山间一阵再寻常不过的风,吹过金色的麦浪。
秋日未到,北方大旱的消息便传了过来。
饥荒蔓延,无数流民背井离乡,涌向相对富庶的南方。
为了防止暴乱,地方官府下达了严酷的命令,在各处关隘要道设卡,封锁边界。
数千名难民被困在讲理坡外的山野里,进退不得,日夜只有哀嚎声在山谷间回荡。
讲理坡的村民们于心不忍,自发地凑出粮食,熬了数大锅稀粥,想要送去救济。
然而,他们刚到山口,就被手持长矛的官兵拦了下来。
官兵们神情冷漠,言称这是军令,谁敢冲撞,格杀勿论。
村民们群情激愤,眼看就要与官兵发生冲突。
守护者却在此时赶到,他没有与官兵争吵一句,也没有试图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平静地让村民们都回去。
众人不解,他却只说了一句话:“他看得到。”
当晚,守护者传下话去,让全村每户人家都在自家灶台,用自家锅,多煮一锅平日里最稠的稀饭,盛在最大的陶碗里,然后将陶碗端出来,放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
讲理坡家家户户门前,都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
十七道微弱的炊烟从各家屋顶袅袅升起,在夜空中汇聚,仿佛十七盏为夜行人点亮的灯火,映照着沉睡的田野。
第二天凌晨,天刚蒙蒙亮,奇迹发生了。
村民们门前的十七只陶碗,全都空空如也,连一粒米都没剩下。
而山外的难民营地里,竟破天荒地没有了哀嚎,取而代使的是一片此起彼伏的鼾声,那是饱食之后才有的安详。
官兵统领大惊失色,派人彻查了一整天,却毫无头绪。
村民们守口如瓶,只说是山神显灵。
统领不信鬼神,只当是村民们用了什么诡计,当晚加派了双倍的人手,将山口围得水泄不通。
三更时分,一名轮岗的年轻士卒靠着山石打盹,忽然被一阵异样的动静惊醒。
他揉着眼睛抬头望去,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清冷的月光下,从讲理坡的方向,竟有无数个半透明的虚影正穿梭往来。
那些虚影,分明就是讲理坡村民的模样,有白发苍苍的老者,有身强力壮的汉子,每一个都是村里平日里最肯吃亏、最守承诺的老实人。
他们个个肩上挑着饭担,步履沉重却坚定,无声地穿过官兵的岗哨,将一担担米饭送入难民营地。
年轻士卒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到一个虚影在经过他身边时,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侧过头。
那张脸,正是白天那个给他送水喝的大叔。
虚影没有表情,只是默默地继续前行。
士卒双腿一软,当场跪倒在地,朝着那些虚影远去的方向,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
从此,再也无人敢阻拦讲理坡的救济之路。
秋收之后,一场凶猛的瘟疫席卷了邻近的几个郡县。
一时间,家家焚香,户户贴符,道士们开坛作法,却收效甚微。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迅速蔓延。
讲理坡也有几人出现了发热昏沉的症状。
村民们心急如焚,纷纷建议请僧人道士来驱邪。
守护者却摇了摇头。
他没有去请任何神佛,反而发动所有健康的村民,在村口那座废弃多年的大灶里,重新燃起了火。
他们每日午时,阳气最盛的时候,便齐聚于此,用山里采来的老姜和新收的大蒜,熬煮一大锅辛辣滚烫的姜汤蒜粥,分送给各家病患。
起初有人不信,觉得这不过是土方子。
可奇怪的是,凡是喝了这粥的人,当晚都会做同一个梦。
梦里,一个红脸长须、威风凛凛的将军,手持青龙偃月刀,在他们的屋里巡视。
他一言不发,也不靠近病榻,只是走到屋子最阴暗的角落,将手中大刀虚虚地一划。
那刀锋明明是虚的,却仿佛带着一股煌煌天威,所过之处,墙角堆积的阴翳便如遇烈日的冰雪,自行退散。
七日之后,村中病患尽数痊愈,无一人亡故。
而此时,邻村的瘟疫依旧肆虐。
消息传开,邻村的村正带着重礼前来拜谢,并小心翼翼地探问,讲理坡究竟用了什么神仙秘法。
守护者没有多言,只是指了指村口那座依旧火光熊熊的大灶,对众人说:“火旺则阳盛,心正则鬼避。他教给我们的,从来不是如何斩妖除魔,而是如何守住心中的正气。”
冬至,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
大雪封山,万籁俱寂。
守护者独自坐在灶屋里,借着微弱的油灯光亮,修补着一顶旧蓑衣。
忽然,那早已熄灭的灶膛,毫无征兆地自己亮了起来。
火焰凭空而生,却并不炽热,反而带着一种温润的橙光,无需添柴,便稳定地燃烧着。
守护者停下手中的活计,静静地望着那团奇异的火焰。
火光摇曳中,一个年轻人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那是关平的模样。
他身披战甲,面容肃穆,嘴唇在一张一合,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
守护者凝神细看,凭借着对唇语的些许了解,终于读懂了那无声的话语。
“父亲说,最后一程,不必送。”
话音刚落,灶膛里的火光猛地一闪,骤然熄灭。
与此同时,那双被他供在灶台边,沾满干涸泥土的旧草鞋,竟无风自动,缓缓地从矮凳上腾空而起,悬浮于灶口上方三寸之处。
鞋尖朝外,仿佛在等待一位即将远行的主人最后一次穿上它。
片刻的停顿后,草鞋伴随着一阵微不可察的风,飘出了灶屋的门槛,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外漫天风雪的夜色里。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对着空无一人的黑夜,他低声说:“走好。”
而千里之外,中原腹地,一座早已香火断绝的荒庙檐角下,一只破旧的草鞋不知何时被挂在了一根锈迹斑斑的铁钉上。
鞋底的泥土已经干裂,在它与庙墙的缝隙之间,一片赤色的干枯花叶被悄悄地压着,仿佛一个不为人知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