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光芒组成的六个大字——忠恕行天下,就这样在讲理坡的上空悬了整整三夜。
头一夜,村民们是敬畏,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第二夜,是好奇,胆大的开始凑在坡下,对着那字迹指指点点,猜测是哪路神仙显灵;到了第三夜,便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习惯,人们照常过活,只是偶尔抬头看一眼,仿佛那字迹本就是挂在天上的另一轮月亮。
第四日的凌晨,天还没亮透,那持续了三夜的萤火微光,便如被人一口吹熄的烛火,悄无声息地隐去了。
几乎就在字迹消失的同一刻,天空被一道惨白的闪电撕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
起初是噼里啪啦的鼓点,很快就连成一片哗啦啦的水幕,仿佛天河决了口,要将这三日来积攒的惊奇与议论全部冲刷干净。
暴雨倾盆,讲理坡下那条平日里温顺如带的溪流,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头咆哮的黄龙。
浑浊的溪水疯涨,冲撞着脆弱的堤坝。
终于,靠近村口的一段老土堤在轰然一声闷响后,垮塌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洪水裹挟着泥沙,眼看就要灌进田里。
“快!堵口子去!”阿耕第一个冲出屋子,声音被狂暴的雨声压得有些嘶哑。
他年事已高,背也驼了,可在雨里奔跑的身影,却比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更像一杆不倒的标枪。
村民们被他一嗓子喊醒,纷纷扛着锄头、拎着麻袋冲进雨幕。
人们在齐腰深的泥水里奋力抢修,用身体去堵,用麻袋去填。
就在一个后生用锄头奋力挖掘缺口旁的淤泥,想加固根基时,锄头尖“当”的一声脆响,像是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愣了一下,又挖了几下,那东西在浑浊的水下露出一角,质地是青灰色的石头。
“阿耕叔!这底下有东西!”
几个人合力往下深挖,在没过膝盖的淤泥深处,终于拖出了一块半人高的残碑。
碑身被冲断了,上半截不知所踪,只剩下半截。
雨水冲刷掉碑上的泥浆,露出几行深刻的字迹。
借着远处屋檐下灯笼的微光,有人辨认出来,念道:“……义在民间,不在封诰。”
这八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心头炸响。
封诰,那是朝廷的事,是皇帝的事。
可这碑文却说,真正的“义”,不在那里,而在他们这些泥腿子中间。
“背面!背面还有东西!”
众人七手八脚将石碑翻了过来。
背面没有字,只有一幅磨损严重的浅浮雕。
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一手扶着犁,赤着脚,正一步步向前走。
他的身后是已经翻耕好的土地,整齐得如同翻开的书页,似乎能闻到泥土的芬芳;而他的前方,仍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这画面有一种沉默而倔强的力量,看得人心头发紧。
有人提议:“快,抬回去,找个庙堂供起来,这可是关老爷留下的圣物!”
阿耕却摇了摇头。
他走上前,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抚摸着石碑上扶犁人的轮廓。
然后,他指挥着几个年轻人,就在这被洪水冲垮的堤坝边上,将这块残碑重新立了起来。
没有遮蔽,没有香火,就那么直挺挺地立在风雨里,任由狂风吹拂,暴雨洗刷。
“阿耕叔,这……这怎么行?会淋坏的!”
阿耕的目光从残碑上移开,望向远处被雨水浇灌的无边田野,声音平静却坚定:“用不着遮。雨水洗得越干净,才越看得清。这,才是他的碑。”
雨,渐渐停了。
那块残碑就立在那里,仿佛是这片土地上自然生长出来的一部分。
转眼又是一年春耕。
阿耕的身子骨愈发不如从前,腰弯得更低了,像一张蓄满了力的弓。
但他每日巡视田地的习惯雷打不动。
清晨看田垄里的水位,午后检查各家灶火是否安全,傍晚时分,他总会习惯性地在自家灶台边的小凳上,多摆上一副碗筷。
村里的年轻人看着他日复一日的坚持,终于有人忍不住好奇地问:“阿耕爷,您到底见过那位关老爷没有?他真长得跟庙里画上的一样,红脸长须,提着大刀吗?”
阿耕正弯腰检查一株麦苗的根须,闻言缓缓直起身,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笑意:“我这把老骨头,哪有那福分。我没见过。”他顿了顿,指了指脚下的土地,“但我爹见过,我爷爷也见过。他们跟我说,最像关老爷的人,不是庙里画的那个神仙,而是那些天还没亮就扛着锄头下地,下着大雨还要跑来巡田,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肯撒谎骗人的普通人。”
老人的话像一阵风,吹遍了整个讲理坡。
于是,村里开始流传一句谁也说不清源头的话:“你不认得他,但他认得你。”
讲理坡的异象和那块古怪的石碑,终究还是传到了京城。
朝廷对此事极为敏感,既不能承认这“民间之义”,又不敢公然镇压这股已成气候的民心。
几番商议后,他们派出了当今圣上最器重的一位皇子,以“体察民情,绘制圣迹”为名,浩浩荡荡地进驻了讲理坡。
皇子带来了京城最好的工匠画师,宣称要将“关帝显圣”的奇景绘制成一幅惊世骇俗的全图,并上报朝廷,将讲理坡正式列为受皇家供奉的国祀遗产。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一旦成功,关公的解释权就将重新回到朝廷手中,“义在民间”也就成了一句笑话。
面对皇子带来的仪仗和画师,村民们有些不知所措。
阿耕却不阻拦,也不争辩,只是在皇子安顿下来的第一天,恭敬地对他提出一个请求:“殿下远道而来,想必也想尝尝我们这乡野的饭食。草民不敢劳烦殿下,只恳请殿下能亲手为自己烧一顿饭,也算体察我等农人不易。”
皇子自幼锦衣玉食,闻言只觉好笑,但为了显示亲民,便欣然应允。
他走到灶台前,学着下人的样子,笨拙地将引火的茅草塞进灶膛,划着了火折子。
可那火苗舔了舔茅草,冒出一股呛人的黑烟,便熄灭了。
他一连试了几次,不是被烟熏得直流眼泪,就是火星溅到手上,弄得狼狈不堪。
就在皇子耐心将尽,准备发怒时,阿耕默默地递过来一把颜色深黑、看起来又干又旧的柴火。
那柴上甚至还带着些许干透的泥土。
“殿下,用这个试试。”
皇子将信将疑地接过,丢进灶膛。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火折子刚一靠近,那把旧柴竟“呼”的一下腾起一股明亮的火焰,瞬间将整个灶膛照得通红,没有一丝黑烟。
更让他惊骇的是,锅底被火光映照,竟浮现出千军万马在沙场奔腾砍杀的幻影,金戈铁马,血流成河。
他吓得后退一步,可那幻影又倏尔一变,化为了一幅春日耕种的画卷,农人扶犁,妇人插秧,孩童在田埂上奔跑嬉戏,一片祥和。
皇子怔在原地,直到锅里的水烧干了也毫无察觉。
那一夜,他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他不再是皇子,而是穿着一身粗布衣裳的农夫,在无垠的田野里艰难地扶着犁。
汗水湿透了衣背,脚下的泥土又湿又黏,每一步都耗尽全身力气。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耳边响起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嗓音:“成仁不在杀场,在每一寸不愿低头的土里。”
三日后,在所有画师和官员惊愕的目光中,皇子亲手将那些已经勾勒出轮廓的画稿,全部投入火盆。
他随即上书父皇,奏折上只有寥寥九字:“儿见真神矣,其形不可绘。”
皇子悄然离去,讲理坡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某个起了寒霜的清晨,阿耕像往常一样醒来,习惯性地走向灶屋。
可当他走到灶台边时,却愣住了。
那张矮凳上空空如也——那双他每日擦拭的草鞋不见了,那副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碗筷也不见了。
灶台像是瞬间失去了某种灵魂,变得冰冷而陌生。
阿耕的心沉了一下,却没有惊慌。
他静静地站了许久,然后转身走进里屋,从一个尘封多年的木箱底,取出另一双同样陈旧,但保存得很好的草鞋,轻轻地放在了那张小凳上。
他没有再摆碗筷,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鞋,仿佛在完成一场无声的交接。
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看到了那个常在他梦中出现的、面容英毅的年轻将军。
这一次,将军对他微笑着转过身,手中的兵符在他掌心缓缓融化,最终化作一把金色的种子,随风洒落在大地上。
而后,一个红脸长须、身形魁梧的男人最后一次出现。
他不再是威风凛凛的武将,而是背着蓑衣,戴着斗笠,手里牵着一匹瘦马,像个即将远行的老农。
他缓缓走向地平线,在即将消失的刹那,回头深深地看了阿耕一眼。
他的嘴唇没有动,但一个清晰的声音却直接在阿耕的心底响起:“平儿走了,你接着走。”
阿耕猛地醒来,脸上已是泪流满面。
但他坐在黑暗中,嘴角却慢慢地,慢慢地,绽开一个释然的笑容。
许多年过去了,讲理坡变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村庄。
再也没有什么神迹异象,村民们也渐渐不再提起当年的奇事,仿佛那只是一场久远的集体梦境。
唯有一个习俗,雷打不动地流传了下来:几乎每家的灶台旁,都设着一个矮几或小凳。
每逢节气,必会往灶里添一把新柴;每日饭熟之后,第一勺饭、第一口菜,总要先盛在一个小碗里,恭敬地置于其上。
这日黄昏,一个背着书箱、风尘仆仆的少年路过村子,想借宿一晚。
热情的主人家很快为他备好了饭菜。
少年看到主人家将第一碗饭供在灶边的小凳上,好奇地问道:“老丈,这是何故?是祭拜灶神吗?”
主人家闻言,憨厚地笑了笑,一边给少年添饭一边说道:“不是灶神。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说是留给一个走路很慢的人。”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沉沉睡去。
睡梦中,他仿佛来到了一片辽阔无垠的田野之上,看到天边有一个孤独的剪影,一人一马,踽踽独行。
那身影十分模糊,看不清样貌,却自有一股气吞山河、厚重如岳的气势。
少年心中一动,拔腿便想追上去看个究竟,却被身后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唤止住了脚步。
他猛地回头看去——那声音似乎来自他借宿的屋子。
目光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那温暖的灶台边。
小凳上,那碗早已冷却的米饭,此刻正缓缓升起一缕极淡、极细的青烟,盘旋而上,如同一声满足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