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调料已经洒好，他抬眸看着秦晚依，眼神温柔：“大小姐尝尝，味道怎么样？”
秦晚依意识到确实是自己欠考虑了，这样的世道，尤其拷问人性，她朝程修言道：“所以程大贵人把孩子放在码头，也是想观察下他是什么样的人，值不值得救下他。”
程修言也给自己的盘中洒了一层料，笑道：“瞒不住大小姐。”
秦晚依咬了一口烤肉，顿时眼睛亮了亮，也不知是这肉是料码的好，还是程修言烤的好，亦或是老板刀工好，入口便是微焦的外皮，内里细嫩的的肉质弹而不柴，嚼起来肉汁丰富，满口盈香，秦晚依的胃口顿时被勾了起来，她叹道：“好好吃！”
程修言眼神柔和的看着她，低笑一声：“大小姐喜欢就好。”
秦晚依吃完盘中的肉，喝了一口总算不那么烫的梨汤，抬头道：“程修言，谢谢你。”
她指的是孩子这件事，程修言顿了顿，把下一轮肉搭到架子上，才开口道：“大小姐是真心善，那孩子遇上你是他命好，倒不必对我言谢。”
秦晚依觉得他这话怪怪的，也说不上来哪里怪，她也没细想，只是叹道：“这么小的孩子就得自力更生，谁看到心里都会难过。”
她对他道：“还得烦请程大贵人，给你下属叮嘱一声，别让孩子做太重的活儿。”
程修言翻弄着烤肉，带着些不明显的嘲弄道：“大小姐放心，这种出身的人，能有点累活儿给他做，他反倒觉得踏实，白天干活儿累了，有口饭吃，晚上倒头就睡，这反倒是他们渴求的生活。”
秦晚依只觉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冒出来了，她皱起眉头，看着不太对劲的程修言，电光石火间，她突然反应过来，程修言不是在说那孩子，他是在说他自己！
他从小就是孤儿，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孩子独自求生是什么感受。
这孩子经历过的事，就是他经历过的事，可那孩子才多大，他比孩子多走过来的这十多年，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只怕中间尽是多不胜数的惊心动魄、生死一线！
或许他曾经只想有个活儿干，有个能吃能睡的地方，可无数次的利用、抛弃、用他挡刀，每当他遇到一个可以当作“家”的地方，最后却发现那些人，别说在意他的心情，甚至连他的性命也根本不在意，只把他当做一个趁手的、随时可丢弃的工具！
他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只想把一切握在自己手中，利用和抓住一切资源、一切机会往上爬，他只是想要活下去、稍微有那么一点儿尊严的活下去。
心酸与难过袭向秦晚依，放在桌上的手微微颤了颤，她立刻将手藏在了桌子下面去，或许是这个时候不适宜聊这些悲伤的过往，或许是因为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掩藏起来的感情，总之，她此刻不愿意让程修言看出来，她反应过来那孩子就是他的过去。
秦晚依突然很后悔，刚才没有带那孩子吃烤肉，没有把身上的钱都给他，没有把钻石耳坠给他，没有带他回秦公馆，没有对他更好一些——若小时候的程修言能遇到一个这样的人，他……他或许就不必经历那些苦难。
可她也知道自己不能那样做，在程修言把那叠钱还到她手上的那一刻，秦晚依便反应过来，这样连自保能力都没有的孩子，带着这么多钱在身上，不仅不能让他暂时的过的好一点，反倒会引来窥伺者，到时丢掉钱都是小事，甚至连命都可能丢掉。
要让那孩子真正过的好一点，只有在一个能庇护他的规则之下，靠他自己挣来的东西，才会真正的属于他。
若是真给了他不属于他的东西，只不过是满足了自己的那点同情心，却置他于危险之中！
只有狠下心，给他成长的机会，才是真正的慈悲。
秦晚依不知道程修言是不是真的慈悲，或许那一刻，他只是觉得，帮助那个孩子，便是在帮助小时候的自己。
秦晚依抬眸看着眼前的男人，他手上翻烤的动作很熟练，如画的眉目被不算明亮的灯光晕染的温柔，她想起来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我的出身很差，无父无母，没吃没穿，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我靠不了任何人，哪怕只是想要一口稀粥，一口馒头，也要靠自己，跟人去抢，跟狗去抢。”
“我的性命，跟着世道里很多人一样，轻如草芥，无人在意，若我不为自己筹谋，我活不到今日。”
“我们不过是别人的一条狗。”
他说：“秦小姐，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诸多筹划，可你也见着了，我这条命，在无数人的暗杀名单上，我若不多想几步，给自己留条后路，早就没命了。”
她当时听到这样的话，只觉得他是在故意扮可怜，演给自己看，她想不起来自己当时的样子，但她能肯定，那时的自己绝不会对他说任何安慰的软话。
可此刻回想起来，秦晚依便觉得像是有一根细针，连绵不断扎在心上一般的疼，她忽然有冲动，想要告诉他，自己其实从未介意他的筹谋；想要告诉他，以前的一切已经过去了；想要告诉他，他已经很好了，不必妄自菲薄。
想要，轻轻抱一抱他。
可他已经长大了——
他在那些苦难里，长成了一个觉察力敏锐，人际交往游刃有余的男人。
他已经不需要任何安慰和同情了。
“大小姐……”程修言抬头刚要说什么，却在触及她眸光的那一刻怔住：“……”
秦晚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是她还来不及收起眼中的悲悯，程修言便已然垂下眼眸。
秦晚依有一瞬的无措，同情这种情绪，或许对这个男人来说太可笑了，而以往的那些经历对如今的他来说，或许更像是一种不可提及的创伤。
她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才不会让他太难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