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来了,你爷一直念叨着呢!”
关舒文杵着拐杖从屋里走了出来,头上的白发跟窗外的雪一样。
“对了,明天,你爷准备在福来饭馆请家里人聚一聚。”
罗有谅身子一顿,有些事情总该是要来的,有的事情也总该是要学会放下的。
“我晓得了。”
罗有谅点了点头。
“今晚就不回家了吧!屋都给你们收拾好了,还是以前的房间。”
“嗯!”
胡好月看到了罗老爷子跟罗老婆子的死气,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做。
大院里请了的护工跟厨师还是去年给安排上的,因为老两口行动确实不如从前了。
“对了,隔壁李政委家的闺女前些日子离婚回来了,要是遇上了,可别搭理那个女人。”
“我记下了奶。”
胡好月点了点头。
罗老爷从看到罗爱月后感觉整个身子都好了不少,浑浊的眼睛也都清明了很多。
“有谅,以后必须对爱月得严格,让他好好读书,实在不行就去部队当兵,以后爷不在了,咱家也没人敢欺负了去的。”
“爷,别瞎说。”
罗有谅给他擦老旧的枪,看着他给罗爱月说着那些烈士故事,沉下眸子。
“我知道,你爷估计是知道自己要走了,得交代后事了。”
关舒文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冰花正顺着木纹蔓延,像谁用指尖蘸着白墨画了幅山水,细看却都是细碎的裂纹。
她枯瘦的手搭在膝头,棉裤上落着点没拍干净的雪粒,说话时气音带着颤,却比刚才在堂屋时更稳些:“人活到这岁数,就像檐角的冰棱,看着结实,太阳一晒就化了。”
胡好月正给她往茶碗里续热水,水汽氤氲了眼镜片,擦净时望见老太太鬓角的白,比窗上的冰花更晃眼。
“我娘常说,落叶总得归根。”
她把茶碗往关舒文面前推了推,青瓷碗沿凝着水珠,“爷奶这辈子护着一大家子,早该歇着了。”
关舒文没接话,指尖在碗沿摩挲着。
去年秋天整理旧物,她翻出老爷子年轻时的军装,肩章上的星星都氧化发黑了,却还能闻见淡淡的硝烟味。
那时候江诗雨刚嫁进来,穿着花棉袄给老爷子缝补丁,针脚歪歪扭扭的,老爷子却笑得合不拢嘴,说这是福气。
谁能想到后来……她喉间滚了滚,把话咽了回去。
院里忽然传来孩子的叫嚷,不是守月平日的嬉闹,带着点急赤白脸的尖。
胡好月先站了起来,关舒文也撑着拐杖往窗边挪,冰花挡住了视线,两人都往外走。
廊下的雪被踩得乱七八糟,守月红着脸蛋站在雪地里,小靴子上沾着雪泥,手里还攥着个雪球。
她对面站着个穿绛红棉袄的女人,烫着卷发,发梢上结着冰碴,正弯腰拍着裤腿上的雪,动作又急又躁。
“哪来的小野种!”
女人抬起头,眉眼间带着股被宠坏的骄纵,看见守月红棉袄上绣的小老虎,眼神闪了闪,“穿得倒体面,家教怎么这么差?”
罗守月把雪球往身后藏了藏,下巴翘得老高:“我娘教我见人要问好,可没教我对疯子客气!”
她可是听祖奶奶说了,隔壁有个离婚回来的女人,心眼坏得很。
“你说谁疯子?”
女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几步冲过去就要抓守月的胳膊。
她离婚这几个月,院里人见了都躲着走,连自家爹妈都给她甩脸子,如今被个毛孩子怼,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住手!”
胡好月的声音从廊下传来,她快步走下台阶,把守月拉到身后。
女人的手僵在半空,看见胡好月身上的浅灰列宁装,还有腕上那块崭新的手表,气焰矮了半截,却仍梗着脖子:“你们就是这么教孩子的?撞了人还嘴硬!”
“我孙女在院里跑,这么大的院子,怎么都不会撞到人,倒是你,走路没长眼吗?”
关舒文的拐杖笃地戳在雪地上,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压人的气势。
李政委家的院墙在东边,这女人分明是从西边角门过来的,指不定没安好心。
女人的脸白了白,眼神飘向正屋的方向,嘴里嘟囔着:“我就是路过……”
“路过?”
胡好月看着她,语气平平静静,“三年前你可就对我男人不怀好意,怎么?想勾搭上来?”
女人的脸彻底涨成了猪肝色,手指绞着棉袄扣子,忽然尖声喊道:“你有什么了不起!当年若不是……”
“滚。”
罗有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廊下,瓦片上的雪正往下滴,他没看那女人,目光落在守月冻红的耳朵上,“再让我看见你在这晃悠,就别怪我对李家下手。”
女人被他眼里的冷意慑住,张了张嘴没敢再说,转身踩着雪往角门跑,红棉袄的影子在雪地里歪歪扭扭,像条挣扎的蛇。
守月往胡好月怀里钻了钻,小声说:“妈妈,她就是奶奶说的坏女人?”
胡好月捏了捏她的小手,看见关舒文正望着角门的方向出神,拐杖尖深深扎进雪里。
远处传来护工喊吃饭的声音,廊下的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把雪照得忽明忽暗。
“进屋吧。”
罗有谅伸手拂去胡好月肩上的雪,“饭该凉了。”
守月被他抱起来时,还回头望了眼角门,那里的雪地上,只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脚印,很快就被新落的雪,一点点盖了下去。
后半夜的风更烈了,卷着雪粒打在窗纸上,呜呜咽咽像有人在哭。
胡好月坐起身时,罗有谅已经睡熟,黑暗里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正侧耳听着院外的动静。
狗吠声一阵紧似一阵,从东边胡同传过来,带着些惶急的调子。
胡好月披衣下床,整个人消失在屋里。
来到大哥家,看见雪地里有个黑影正往大哥跟大嫂住的西厢房挪,手里似乎还攥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
“终于忍不住了。”
胡好月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碴子似的冷。
指尖在窗棂上轻轻敲着。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惊呼,跟着是闷响。
胡好月嘴角的弧度深了些,转头看向黄舒琅:“你去。”
黄舒琅经摸到了墙角,闻言动作一顿,黑暗里低低笑了声。
风雪声里,狗吠渐渐歇了,只余下风声卷着雪,在院里打着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