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里杰看着火山口重新回归平静，熔浆仍凭借后劲涌动，但一切好像又回归了虚无。神像本就是普通材质制成，在粉碎后瞬间便被火焰吞没，干净地仿佛从未来过这世间。
空荡荡的失落，与果然如此的释怀。
厄里杰是最早一批来到迪皮姆学院的恶魔，而且他来到迪皮姆学院的原因甚至可以说很纯粹。他的魔力在恶魔中并不占优，更多凭借是阴谋对付敌人，所以他当时在听到伊森里斯特颁布的这个消息的时候，想的只是万一能偷学到魔法师的一些招数对他来说正好能补充不足之处。当然，为了防备这是迪皮姆学院为他们准备的陷阱，他还半骗半哄地拉了最擅长逃跑的恶魔——优比皮跟他一起。
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充满了各种乐趣味，抛开魔法师的身份来看，里面的学生大多都是思想观念还未完全成熟的小孩，白纸是最容易涂抹上色彩的，所以最先的这批恶魔狠狠地将学院闹了个天翻地覆。
伊森里斯特当时已经变回巨树的形态了，不过在那时话还很多，有的时候走在路上能听到旁边的小草突然张口喊他去校长办公室。
这棵塔拉心树看着学院内发生的一切，联合着教授们一起改进校规、改进教学方式、改进开课种类......这期间有恶魔来了又离开，厄里杰却会在每学期初准时报到。
在不知道第多少个学期后，他同伊森里斯特喝了杯下午茶。
那是个雨天，伊森里斯特校长将地点安排在了迪皮姆湖边。
雨水滴落在湖面上、打击在树叶上，沙沙粒粒遮挡了一切声音。
“厄里杰，恭喜你连续三个学期在所有课上取得了优秀的成绩。”
“所以校长您能让赛恩瑟教授放我一马吗？”
“这恐怕不太行，毕竟你剪坏的那幅肖像画对他来说很重要。”伊森里斯特校长给他倒上茶，喝下去让人想到树叶的味道，厄里杰不讨厌也不喜欢，“而且你最近是不是又去人类的领地骗人了？”
厄里杰沉默了三秒，反驳：“我没骗人，我说了自己是恶魔。”
“那我为你的诚实而高兴，不过你说谎也无所谓，我不是来责备你的，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伊森里斯特校长没有与他对视，对于一棵塔拉心树来说，知道他人内心的想法太容易了，但他现在并不想用那个方法。
“为什么......恶魔本来就有这个癖好吧？”
“是吗？但你前几周出去的次数变多了，是期末周压力太大了吗？”
“原来您也知道这个考试时间上的安排有多么不合理吗？”厄里杰试图用打趣的话题把这个问题搪塞过去，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对于眼前的塔拉心来说是无用功，他这么长时间和教授打交道的次数很多，偶尔也产生了向教授咨询是个很正常的行为的想法，虽然对于恶魔来说好像有些可笑。
“校长您有信仰的神明吗？”
迪皮姆学院的教授不会公开表明自己的信仰，但大家私底下也能打听到一些情况。可没有人就这个问题了解过伊森里斯特校长，也可能是因为在这片大陆上，他已经是无限接近于神明的存在了。更何况这个“神明”是实实在在存在他们身边而不只停留在雕像或者祷告词中。
“我没有哦。”
不算很意外的回答。
“那您大概不知道信仰是什么感觉？”
“我确实不知道，”伊森里斯特校长很坦然承认了自己的缺陷，“我产生过最接近于信仰概念的感受大概是追随。”
追随一词让厄里杰想到了这一代新生的那位魔王，他见过他几面，如果忽略他身上令人寒颤的气息，那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少年差不了太多，虽然魔王也不一定要长得很凶狠，但派西维在厄里杰眼里实在有些太俊美了，看起来该是人类文学创作里虚构出的魅魔。
不过这些问题对于厄里杰来说暂时不重要：“我之前发现一件事，所有的生命都需要有一个精神寄托，比如很多人类都信神，或者迷恋钱财或者迷恋美色。圣庭精灵之类的也不能例外。”
“然后我又发现，我好像找不到理由必须信仰女神。”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见过失去一切的人靠着信仰神明作为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也见过向神明乞求物质赏赐的奴隶，甚至有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欲望将恶魔视作信仰。
厄里杰观察了很久后发现，大多数人的信仰都是有原因的，小部分从小在宗教中被灌输了各种各样“正确”观念的信徒是例外，他们狂热到对于自己本族来说也是不可理喻。
曾经有一位教皇便是这样的人，他的行为、他的言语、他的思想永远是正确的，他做一切有利于自己神的事，反对一切反对神的人。但他的灵魂是黯淡的，要不是和别的恶魔打了赌，厄里杰都不会对这种人感兴趣。
厄里杰尝试去蛊惑他，失败了。厄里杰凭借魔法和欲望无法动摇他的内心。但是他成功鼓动那位教皇手下的人民将他烧死。
被绑在火架上时，下面的人们大喊着，“异教徒！魔鬼！”，厄里杰才忽然明白，即便自己不去挑拨，这位教皇也被剥夺了“人类”的标签。
恶魔与他一样，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天然被灌输了有关信仰的标签，所以他们也是被摆在火架上的存在。
得到了这个结论后，厄里杰莫名地很烦躁，所以他准备专心投入期末的复习里。往日在图书馆的时候能让他暂时忘记玩弄人类的乐趣，可这次他只是更加焦躁不安，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说，装什么乖孩子呢？为什么不正视你的信仰，为什么不正视你的身份？
所以厄里杰顺从了自己的本能，来到一栋栋屋子边用恶魔的语言给深入绝望之际的人一根连接着毒药的绳子。
在这个过程中他很快乐，他太开心了。
直到伊森里斯特校长询问他这个问题，他才想起来自己当时的心情。
“校长，如果我们必然是异教徒的话，那您允许恶魔进入学院终究会是白费力气吧。”厄里杰一直很好奇伊森里斯特校长做出那个决定的原因。
伊森里斯特校长并没有表露遗憾的神情而是说：“谢谢你，厄里杰同学。你说的这些内容给我提供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视角，这就是我在课上说的，不同种族之间的交流会带来思想的碰撞。我之前并不知道恶魔原来是这样的想法，希望以后我继续约你过来你不要嫌我烦。”
“所以说赛恩瑟教授那边......”
“厄里杰同学，你之前说的这些内容是建立在信仰存在的基础上的，目前大多数种族信仰的都还是各位神明，可是神明自半灵纪以来对于陆地的回应就越来越少了。所以你有想过，如果神明从这片土地上离开了，你们还会依赖什么而活吗？那个时候连信仰都模糊不清的话，你们还会被视为异教徒吗？”
厄里杰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没有完全听懂伊森里斯特校长话中的意思，毕竟他仍然因为本能的行为带来的结果而忘却思想。
听起来他好像无药可救，不只是他，其他的恶魔也是一样。
所以转机在哪里呢？
上学期开学时他去了趟图书馆，没想到正好碰到了因预言仪式被破坏第一时间来查找资料解释原因的凯兰——他当时还不知道这是派西维干的好事，和抢在凯兰之前借走了书然后又把书扔给克劳利教授十几年来的第一个学生的派西维。
派西维看见了他，对着他说了一句精灵语，厄里杰瞬间就明白是派西维换掉了凯兰得到的预言。
厄里杰甚至没来得及思考预言的含义，他说：“凯兰这个仪式是面向女神的吧，你这么破坏仪式女神不会连着我一起惩罚吧？”事关女神的旨意，以前在凯兰要举行相关的仪式时甚至会广而告之，就连恶魔也不会趁机打扰。
派西维只是笑着反问：“这有什么关系，只是一点障眼法，我又没篡改内容，凯兰早晚会知道的。”
厄里杰那时突然想起了伊森里斯特校长说的那句话：“神明对陆地的回应越来越少了”。
所以他也笑了：“你说的有道理，嘿，我知道学校外新开了一家烤肉店味道不错，我请客，去吗？”
也许他是得不到答案了，但会有恶魔得到的，他选择的道路是追随。
他的决定会是正确的吗？
在伊森里斯特死去的那天，厄里杰睡着了，却没有做梦。他意识到伊森里斯特校长所说的话变成了现实，如果信仰变得模糊，他们该因什么而活呢？
有的恶魔选择听信人类的话语，与他们合作将迪皮姆森林中埋在土壤下的神明唤醒，即便祂给出的答案里生命轮回的终点是异灵，只要能让这个信仰存在，他们也绝不否定自己的信仰，因为那是他们生命一直以来的意义。
失去信仰的、思潮混乱的才是最可悲的存在，最绝望的活法。
厄里杰不认为自己有资格评判其他恶魔的选择，只是他在派西维身上看到了另一条道路。
那段时间的派西维整个恶魔都急躁、悲伤又痛苦。在一天晚上喝酒的时候，厄里杰半是开玩笑地问他：“我们之后该怎么办呢？”
派西维没有第一时间理解他的意思，厄里杰便知道女神在他心中早就不是最重要的位置了。
派西维喝着酒，思考了很久后才说：“我准备去找克劳利教授谈谈。”
厄里杰将自己的问题压下去，说：“你是想通过人类能接受的‘合法’的方式去接触基唯同学是吗？听起来确实是个好想法，这能让她放松警惕。”
派西维耸了耸肩：“也许吧，我暂时想不到其他方法能让她不推开我了。”
一瞬间厄里杰酒就醒了，他听出了话里的那份迷茫，厄里杰目前理解不了的除了狩猎和征服欲之外的作祟情绪，但他知道，那便是派西维走出另一条路的原因。
对于厄里杰来说他想找到自己那条路的方式或许还需要很长时间，他没有魔王的天赋异禀，只是对于恶魔来说难得的希望自己的生命不要那么短暂。
“所以加布里莱斯教授，这次回去我能直接免修您的高等格斗术吗？您知道的，我一直是个柔弱男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