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晚霞恋恋不舍地吻别了成都平原的地平线。**“农村商业银行蓉北支行”** 那块略显陈旧的金属招牌,在渐浓的夜色里,熄灭了最后一点反光,像一个时代悄然合上了书页。
凌峰“哐当”一声,拉下了营业厅沉重的卷帘门。巨大的回响在空旷的大厅里震荡,最终归于沉寂。他转过身,背对着冰冷的铁门,长长地、近乎虚脱地舒了一口气。结束了。作为这家农村商业银行支行的最后一任负责人,他亲手为它画上了句号。
林悦就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开灯。应急指示灯幽绿的光晕勾勒出她纤瘦而挺拔的身影。她静静地看着丈夫的背影,看着他西装肩头因长期伏案而起的细微褶皱,看着他后颈处新冒出的、与年龄不符的几根刺眼白发。她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伸出手,不是去拥抱,而是极其自然地替他整理了一下有些歪斜的领带结。
她的指尖微凉,触到他温热的脖颈皮肤。凌峰身体微微一颤,抬手覆盖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两人就这么在昏暗中静静站着,像两棵依偎的树,共同承受着使命终结后的空茫,也共同孕育着破土前的悸动。
“结束了。”凌峰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卸下千斤重担后的疲惫。
“嗯,结束了。”林悦轻声应和,声音却像浸了水的玉石,温润而坚定,“也是开始。”
凌峰猛地转过身,在幽暗的光线里精准地捕捉到妻子的目光。那双他看了十几年、熟悉得如同自己掌纹的眼睛里,此刻没有彷徨,没有失落,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光芒,以及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这目光,像一道强心剂,瞬间注入他因前途未卜而有些惶惑的心田。
他用力点头,眼眶有些发热:“对,是开始!悦悦,我们的开始!”
他拉着她的手,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已然华灯初上的城南新区。崭新的摩天大楼鳞次栉比,勾勒出充满未来感的天际线;纵横交错的城市快速路上,车流如织,化作一条条流光溢彩的河流。这与他们刚刚告别的、位于老城区、带着浓厚乡土气息的蓉北支行,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你看那里,”凌峰指着远处一片正在紧张施工、已初具规模的金融商务区核心地块,语气激动起来,带着创业者特有的狂热,“我们的‘成都农商银行新区支行’,就要在那里扎根!我们要做的,不是蓉北支行的简单搬迁,而是一次彻底的蜕变!我们要服务的不再仅仅是传统的农户和乡镇小企业,而是这片热土上的科创公司、产业链龙头、现代化的农业合作社!我们要把‘农’字的文章,做进这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做出新意,做出格局!”
他挥舞着手臂,语速越来越快,眼神灼亮,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家属于他们的、崭新的银行在眼前拔地而起。林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脸上重新焕发的神采。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凌峰,那个骨子里充满冒险精神、不甘平庸、渴望在时代浪潮中搏击风浪的男人。当初,就是他这份近乎偏执的激情和远见,让她义无反顾地放弃了稳定的工作,陪他一起接下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在一片全新的、强手如林的区域,白手起家,创立一家符合新定位的农商行支行。
“资金缺口还很大,”凌峰的兴奋稍稍平复,眉头微蹙,回到了现实的骨感,“虽然有总行的部分支持,但我们要达到预设的规模和科技水平,前期投入是个天文数字。我算过了,就算把我们这些年的积蓄全填进去,再把房子抵押了,也还差一大截。”
“差多少?”林悦问,声音平静。
凌峰报了一个数字,一个足以让普通人瞠目结舌的数字。
林悦沉默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目光清亮:“我明天就去找我表哥和几个做企业的同学。另外,我爸妈那里……还有一些养老钱,我先去说服他们。”
“悦悦……”凌峰喉头哽咽了一下。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妻子要将她所有的人脉、家族的情分,都押注在这个前途未卜的项目上,押注在他身上。
“别说了,”林悦打断他,嘴角弯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我们是夫妻。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这世上,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她的话语很轻,却带着千钧的力量。凌峰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在这个刚刚“结束”的旧战场上,在充满未知和挑战的新起点前,这个拥抱,是盟誓,是依靠,是彼此唯一的温暖和力量源泉。
接下来的几个月,两人像上紧了发条的陀螺,开始了疯狂的创业筹备。
凌峰是冲锋在前的将军。他几乎住在了还在装修的新支行大楼里,盯着施工进度,协调各方关系,与设计公司反复推敲营业厅的每一个细节,既要体现农商行的稳健底蕴,又要充满现代金融的科技感。他更是化身“空中飞人”,频繁往返于成都和总部所在的城市,汇报方案,争取政策,磨破嘴皮子争取更多的资源倾斜。酒桌上,他杯到酒干,与潜在的合作方、重要的客户称兄道弟,将“新区支行”的理念和前景,像播撒种子一样,植入每一个可能开花结果的土壤。他西装笔挺,笑容自信,在各种场合侃侃而谈,描绘着普惠金融与科技金融结合的美好蓝图,仿佛永远不知疲倦。
而林悦,则是稳固后方的基石。她负责将所有宏大的构想落地成具体的、可执行的方案。厚厚的项目可行性报告、风险评估文件、内部管理制度、业务流程设计……堆满了她临时在家办公的书房。她细致、缜密,对每一个数据反复核对,对每一条条款字斟句酌。她亲自跑人才市场,筛选简历,面试每一个关键岗位的应聘者,试图为这家新生的银行搭建起一支既有活力又有战斗力的团队。同时,她还要打理家里的一切,照顾双方年迈的父母,安抚因为资金紧张而偶尔焦虑的凌峰。
更重要的是,她默默地、不动声色地,开始动用自己积攒多年的人脉。她拜访了经营建材生意颇有规模的表哥,带着精心准备的计划书,在他那间堆满样本的办公室里,从行业发展谈到具体回报,谈了两个小时,最终拿到了第一笔重要的民间融资。她约见了几位在企业担任高管的大学同学,组织小范围的同学聚会,不谈风花雪月,只聊经济走势和合作可能,以她特有的真诚和专业,赢得了他们的信任和支持,又为项目引入了关键的资源。甚至,她说服了原本坚决反对、担心他们压力太大的父母,拿出了那笔他们攒了一辈子、原打算用来养老的积蓄。
她做这一切的时候,没有抱怨,没有居功,只是在每个深夜,凌峰拖着疲惫身躯回家时,为他亮起一盏灯,端上一碗热汤,轻声告诉他:“表哥那边的资金下周可以到账第一批。”“李总那边答应帮我们引荐给开发区的王主任。”“爸妈的钱……我存到共管账户了,你看什么时候需要用?”
每当这时,凌峰看着妻子在灯下显得有些清瘦的脸庞,看着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内心总是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感激,有愧疚,有爱怜,更有一种“得妻如此,夫复何求”的庆幸。他会紧紧握住她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而,创业之路,从来布满荆棘。就在一切似乎步入正轨,新支行的框架逐渐清晰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给了他们沉重一击。
总行那边原定的一笔关键信贷额度,因为宏观政策调整被临时冻结了。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让凌峰几乎懵在原地。这笔钱,关系到他们能否按时支付工程尾款、采购核心系统设备、发放首批员工工资,是维持新支行生命线的“血液”。
凌峰第一时间飞往总部,动用所有关系沟通、斡旋,甚至立下军令状,但得到的回复依旧是冰冷的“研究研究”、“等待通知”。他在总行大楼外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看着车水马龙,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无力感和恐慌。钱!到哪里去弄这笔救命的钱?
他不敢告诉林悦确切的情况,只在电话里含糊地说遇到了点麻烦,需要多待几天。他一个人住在廉价的快捷酒店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脑子里疯狂地搜索着所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名单翻来覆去,最终停留在几个名字上——那些在前期接触中,对他表现出浓厚兴趣,甚至暗示过可以进行“深度合作”的女客户、女老板。她们财力雄厚,而且……似乎对他本人,也颇有“好感”。
凌峰的内心陷入了激烈的挣扎。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在走钢丝,是在玩火。他想起林悦毫无保留的信任,想起她为这个家、为这个项目付出的一切,内心充满了负罪感。可是,眼前这个巨大的资金窟窿,像一张贪婪的巨口,如果不能及时填补,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他们夫妻俩将背负上沉重的债务,万劫不复。
最终,对失败的恐惧,和对成功的渴望,压倒了他心中的道德底线和对妻子的忠诚。
他拨通了那个存为“王总(美林实业)”的电话号码。电话那头的女声,成熟、慵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
“凌行长?真是稀客呀,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王姐,”凌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甚至带着点暧昧,“遇到点难处,想请姐姐帮帮忙……方便出来坐坐吗?详细聊。”
……
几天后,凌峰回到了成都。他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解脱和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告诉林悦,总行那边的额度问题“基本解决了”,只是流程慢点,他另外“通过朋友”临时拆借到了一笔资金,可以应急。
林悦看着他眼里的血丝,看着他刻意回避的眼神,心里掠过一丝疑虑。但她没有追问,只是默默地帮他收拾行李,把他换下的、带着烟酒和陌生香水气味的衣服扔进洗衣机。她选择相信他,或者说,她选择相信他们共同构筑的梦想,不容许她在这个时候去深究那些令人不安的细节。
新支行的筹备工作,在注入这笔来路不明的“救命钱”后,得以继续推进。装修接近尾声,设备陆续进场,人员基本到位。开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
在开业前三天那个晚上,两人再次站在了即将启用的、崭新气派的“成都农商银行新区支行”营业大厅里。灯火通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天花板上璀璨的灯带,现代化的智能柜员机、宽敞舒适的客户等候区、设计感十足的理财咨询室……一切都符合甚至超出了他们最初的设想。
“我们做到了,悦悦。”凌峰环顾四周,语气充满了感慨和自豪,他伸出手,想要像往常一样揽住妻子的肩膀。
林悦却微微侧身,避开了他的手。她抬起头,看着大厅正中央那枚崭新的、融合了麦穗与芯片元素的银行Logo,目光深邃而复杂。
“凌峰,”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你真的觉得,我们做到了吗?”
凌峰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他看向妻子,只见她缓缓转过身,那双一向温柔沉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照着冰冷的灯光,也映照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洞悉一切的悲凉。
大厅里璀璨的光线,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