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圣弩的余威尚未散尽,逍遥界深处却已传来沉闷的呻吟。三十六重天穹之上,蛛网般的裂痕无声蔓延,如同被重锤砸过的琉璃。星尘碎石簌簌坠落,砸在下方翻涌的混沌云海,激起无声的涟漪。
张玄拄着弩身,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方才三箭破开墨家禁术“天工劫”,贯穿那千丈刑天巨像的核心,狂暴的能量反噬几乎撕裂他的经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间火烧火燎的痛。仙舟“破浪号”的残骸在不远处漂浮着,龙骨断裂处还冒着缕缕青烟,无声诉说着公输绝临死前那声“弑圣弩终将弑主”的诅咒。
“咳咳……”一阵压抑的咳嗽从旁边传来。
陈丽靠在一块半倾的界碑上,左手无力地垂着,五指指尖竟已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灰白,如同最劣质的石雕。更令人心惊的是,那石化的痕迹正沿着她的手臂,如冷酷的冰霜般向上蔓延,爬过肩头,悄然侵蚀着颈侧的肌肤。她原本乌黑如瀑的长发,此刻自鬓角开始,尽数褪去了所有颜色,化作一片刺目的雪白,几缕银丝黏在她渗出细密冷汗的额角。
她抬起还能活动的右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轻轻抚过弑圣弩冰冷而布满暗红铭文的弩臂。弩身深处,那无面金影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一丝若有若无的金芒在裂痕间流转,带着蛊惑的低语:“……集齐部件,可逆天改命……挣脱枷锁……”
“逆天改命?”陈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劫后的虚弱,却又异常清晰。她扯了扯嘴角,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一丝悲凉。“或许我们……不过是正沿着诸圣的旧路,一步步走向同样的终局。” 她微微侧头,看向张玄,目光落在他同样染上风霜的鬓角,“三箭……三百年寿元……值得吗?”
张玄的目光从破碎的天穹收回,落在陈丽那只石化的手上。那灰败的颜色刺得他瞳孔一缩,一股混杂着愤怒与痛楚的寒流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比刚才硬撼天工劫的反噬更甚。他猛地踏前一步,靴底踩碎了一块棱角尖锐的界石碎片。他想说什么,想反驳那宿命般的断言,想告诉她一切都值得,想抓住她那只正在失去温度的手……可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弑圣弩粗粝的弩柄,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仿佛要将这带来力量与诅咒的神兵揉碎。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闪电般扑到陈丽脚边。
是扣肉。
它一身油亮的黑毛此刻显得黯淡无光,额间那道神秘的第三眼紧紧闭合着,但眼睑边缘赫然残留着两道刺目的暗红血痕,如同凝固的泪。它没有像往常那样兴奋地摇尾巴,只是焦躁地用湿漉漉的鼻子拼命去拱陈丽那只垂落的、正在石化的手,喉咙里发出断续而低沉的呜咽,像是受伤幼兽的悲鸣。
“扣肉?”陈丽被它拱得微微一晃,眼中掠过一丝痛惜。她强撑着弯下腰,用尚且温热的右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黑犬的头顶,指尖拂过它眼角未干的血迹。“别怕,没事的……”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带着安抚的意味。
然而,就在她指尖触及扣肉额头的刹那,那紧闭的第三眼猛地颤动了一下!
嗡——!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力量骤然扩散开来,并非冲击肉身,而是直接作用于神魂!张玄和陈丽同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仿佛整个逍遥界的时空都在眼前被强行扭曲、折叠。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在扭曲的视野中爆炸开来——
她看见自己,不是此刻虚弱倚碑的她,而是彻底化作了一尊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石像。那石像的面容还凝固着一丝未尽的温柔,身体却已遍布裂痕,正从指尖开始,寸寸崩解,化作漫天飞灰,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充满毁灭气息的赤红雷暴之中。
她看见张玄。他站在逍遥界崩塌的核心,脚下是碎裂的三十六重天,身后是吞噬一切的虚空裂隙。他手中紧握着那柄彻底化为狰狞骨刃、缠绕着不祥黑气的弑圣弩,弓弦拉至满月,一支燃烧着混沌清光与污秽黑芒的箭矢,正指向那覆盖整个视野、象征着至高规则的……天道之轮!他周身浴血,眼神却是一种燃烧到极致、近乎疯狂的决绝。
最后,画面定格在一行深深烙印在龟裂大地上的爪痕。那爪痕扭曲、凌厉,带着一种用尽全力的挣扎感,构成几个古老而诡异的符文——**归墟海眼**!
“吼——!”
扣肉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浑身黑毛根根倒竖,那第三眼渗出的血泪更多了。它猛地抬起前爪,带着一种源自本能的、撕裂虚空的狂暴力量,狠狠抓向脚下布满裂痕的界石地面!
嗤啦!
刺耳的摩擦声响起,碎石迸溅。三道深达尺余、散发着微弱空间波动的爪痕清晰地留在了界碑之畔,赫然与幻象中那指引终局的爪痕一模一样!
“归墟……海眼……”张玄死死盯着那三道爪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扣肉窥见的未来碎片,那石像崩解的景象,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一股狂暴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戾气猛地从丹田窜起,直冲顶门!他手中的弑圣弩似乎感应到了主人滔天的怒意与杀机,弩身剧烈震颤,暗红的铭文骤然亮起,仿佛有无数扭曲的恶灵在符文深处尖啸,一股冰冷、贪婪、充满了毁灭欲望的凶煞之气轰然爆发!
“张玄!”陈丽急切的呼喊带着一丝破音。
几乎是同时,一道温润而坚韧的青色光晕自她身上亮起。《太素玄经》的造化之力沛然涌动,如初春最纯净的甘霖,瞬间笼罩住张玄。那造化之力带着安抚神魂、涤荡戾气的奇效,温柔却坚定地渗透进张玄被凶煞之气冲击得摇摇欲坠的识海。
“嗡……”
弑圣弩的尖啸被强行压制下去,暗红的光芒不甘地闪烁了几下,渐渐收敛。张玄周身狂暴的气息也随之一滞,那股焚心的戾气如潮水般退去,留下冰冷的后怕和更深的疲惫。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血丝未退,却多了一丝强行压制的清明。他看向陈丽,看到她因强行催动灵力而更加苍白的脸,看到她肩颈处石化痕迹又向上蔓延了一丝,那刺目的灰白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这鬼东西……”张玄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死死锁住手中暂时沉寂下去的凶兵,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是它,一箭破劫,救了逍遥界;也是它,在疯狂吞噬着他们所有人的生机与未来。器灵金影那蛊惑的低语还在耳边萦绕,此刻听来,却充满了令人作呕的虚伪和陷阱。
“器无正邪,唯心所驭……”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仿佛穿透了万古剑冢的沉寂,带着兵解前的洒脱与最后的嘱托,清晰地在他和陈丽的心底响起。是刘芒!他最后的神念,如同一点不灭的星火,在弑圣弩凶煞之气最盛时,再次传来。
随着这八个字落下,弑圣弩深处,一道微弱却坚韧的淡金色剑印倏然亮起,如同投入沸油的一滴净水。正是刘芒兵解后,本命断剑融入弩身所化的印记!剑印流转,带着一股斩破虚妄、守护本心的纯粹剑意,丝丝缕缕地缠绕上弩身内翻腾的凶煞黑气。那令人窒息的噬主凶威,竟在这剑印的调和下,出现了片刻微妙的平衡,如同暴风雨前短暂的、压抑的宁静。
陈丽感受着体内娲皇血脉与弑圣弩之间那诡异而紧密的联系。每一次弩的异动,都像是一把冰冷的锉刀,在她生命的根基上狠狠刮过,加速着石化的蔓延。她看着张玄紧握弩柄的手,看着他眼中深藏的执拗与不惜一切的决绝,心底那点悲凉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扩大。
“张玄,”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洞穿迷雾的冷静,“我们……是不是太过执着于‘破局’本身了?像那弩上的器灵,像那玉帝恶念,像那些早已陨落的诸圣……他们当年,是否也如我们现在这般,只盯着那柄能‘弑天’的利器,却忘了看看自己握弩的手,正被它反噬成什么模样?”她缓缓抬起那只尚能活动的手,指向远处虚空中,被弑圣弩撕裂天道雷云后留下的巨大、幽暗、正不断渗出黑渊气息的裂隙,“归墟海眼……若那里真是终结之地,我们这样去,与飞蛾扑火何异?”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凿子,敲在张玄被愤怒和执念包裹的心上。他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横亘在破碎天穹上的虚空裂隙,像一张狞笑着的巨口,里面翻滚的浓稠黑气带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恶意。玉帝恶念那充满讥讽的跨空传音仿佛又在耳边回荡:“归墟海眼,尔等葬身之处!”
飞蛾扑火?张玄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不!他猛地摇头,将那一瞬间的动摇狠狠甩开。他想起蓝星昆仑山初得残碑的懵懂,想起火星赤晶矿脉上与暗星盟的生死搏杀,想起在墨家飞舟残骸中找到天工谱残卷时的激动,更想起在因果树海中目睹自己被诸圣残念夺舍的惊悚幻境……这一路走来,哪一步不是在火中取栗?哪一步不是九死一生?
退?退一步,身后就是彻底崩塌的逍遥界,是蓝星亿万生灵涂炭!退一步,便是向那操控一切的黑手,向那所谓的“天道反噬”俯首称臣!
一股近乎偏执的火焰再次在他眼底燃起,比之前更加炽烈,也更加孤注一掷。他缓缓站直身体,脊梁挺得如同不周山那撑天的脊骨,破碎的衣袍在紊乱的灵气流中猎猎作响。他低头,目光扫过界碑旁扣肉用血泪刻下的爪痕坐标——归墟海眼。
“旧路?”张玄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撞破南墙也不回头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火的钢铁,重重砸在残破的大地上,也砸在陈丽的心上。“就算是诸圣走过的旧路,是条死路……”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破碎的天穹,死死锁住那道流淌着不祥的虚空裂隙,仿佛要将其烧穿。“我也要在这死路上,用这弑圣弩,劈出一条新天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弑圣弩似乎感应到了主人那焚尽一切的意志,弩身竟发出一声低沉而悠长的嗡鸣,如同洪荒巨兽的叹息,又似葬歌的前奏。弩臂上那些暗红的铭文,在刘芒剑印的淡金光辉与翻腾的凶煞黑气之间明灭不定,最终化为一片混沌难辨的幽光。
扣肉蜷缩在陈丽脚边,疲惫地将脑袋搁在前爪上,第三眼彻底闭合,只余下两道干涸的血痕。它望着张玄孤绝的背影,又蹭了蹭陈丽冰冷的指尖,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呜咽:“呜……歇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