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到临产，身子越是笨重，夜里十之八九睡不安稳，清晨便有些倦怠难起。反正也不是远别，过些时日便能再见，便懒了起身相送的念头。
匣子里不过是些银两、笔墨，府中赐的首饰虽多，却不适合带回去给爹娘，那些金珠玉翠太过华贵，与二老布衣荆钗的身份不甚相称。何况他们素性简朴，定不肯收，怕府里人瞧了女儿笑话，说女儿不知轻重，贴补娘家。
“姨娘只管安心歇着，”春桃轻声应道，“奴婢记着呢，回头自会和青梧姐姐仔细交代清楚。”
第二日寅时刚过，禾穗便被春桃摇醒，耳畔是她急促的低语：“姨娘，主院那边遣人来报，王妃方才吐血晕倒了！”
睡意朦胧的禾穗猛地惊坐而起，“好好的怎会吐血？”
“奴婢也不清楚，”春桃扶着她披衣，指尖因紧张微微发颤，“来报信的丫鬟只说世子妃方才进了内殿，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王妃就突然呕血倒地，如今正请太医呢......”
“怎么又牵扯上姐姐了？”禾穗喃喃自语。
对了，昨日那人......世子？出事了？
恰在此时青梧掀帘进来，与春桃手脚利落地替禾穗挽发束裙，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她，踩着晨露匆匆往瑶光殿赶去。许是走得急，禾穗只觉小腹一阵一阵发紧。
赶到瑶光殿时，太医已入内室诊脉，侍女们垂首侍立，鸦雀无声的殿宇里，她们脸上的凄惶藏也藏不住。
禾穗刚站稳脚跟，张姣姣、绮云等人便带着丫鬟们匆匆赶到。
“姐姐。”禾穗撩开软帘踏入内室，只见圈椅上的董婉面色素白如纸，唇上一点血色也无，全靠青岚半抱着才没滑落在地。她平日里那双含笑的杏眼此刻失了焦距，目光直直凝着地面，仿佛魂魄早已飘离，不知落在何处。
听见禾穗的呼唤，董婉依旧恍若未闻，青岚轻捏她的肩提醒，她才缓缓转头，目光木木地望向禾穗，“阿穗来啦......”话音未落，眼泪便如断线珍珠般簌簌滚落。
禾穗见状霎时慌了神，正要开口询问，张姣姣已抢步上前：“究竟出了什么事？”
董婉深吸一口气，勉强稳了稳心神，声音带着哽咽：“先扶赵姨娘回去，她身子要紧。”
“我不回！”禾穗急得眼眶泛红，撑着腰上前攥住董婉冰凉的手，“姐姐快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我守着你。”
董婉唇瓣翕动两下，将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再开口时语气虽哑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听话，先回去。”
“姐姐！”禾穗的声音带着哭腔扬起，却在触及董婉泛红的眼角时骤然凝在喉间。
“是不是世子出事了？”张姣姣焦急的话音未落，董婉猛地抬首，眸中腾起骇人的厉色。
“住口！”她余光瞥见禾穗晃了晃的身形，喉间滚动着艰涩，指尖狠狠掐进掌心才勉强敛去锋芒，将声线压得和缓：“阿穗乖，先回去。”
果然是世子出事了吗？
禾穗摇头拒绝，摇摇欲坠的身子全赖春桃与青梧左右搀扶着。
“扶你们姨娘去圈椅上靠着！”董婉松开掐进掌心的指尖，早晚得知道，“你且先自己稳稳神。”
半晌才艰难道出：“三日前徐知府在楚江畔遇刺，与世子一同坠江，如今......生死不知。”
“什么叫生死不知？侍卫都是死的不成？”张姣姣猛地拔高声线。
“如今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我已命宋柏去联系漕帮水鬼沿江搜寻，父王昨夜亦连夜入宫禀明圣上。活要见人......”董婉忽然顿住，喉间像卡着碎冰，目光扫过众人，“即便真的遭了不测，也要将人寻回来。”
绮云半靠在银翘身上。张姣姣圆睁着双眼一脸倔强，苏兰沁紧攥着绢子，泪已经妆染花，顾盼神情淡淡的，眼尾却泛着红。
禾穗虽未亲眼见过楚江的汹涌湍急，却也听闻那江中有无数漩涡暗流，失足落水者十有八九难回返。
世子......
禾穗只觉心坠坠往下落，腹中那团肉似乎也在往下坠......
“姨娘......”春桃惊呼着扶住摇摇欲坠的禾穗，只见禾穗裙裾下渗出的水渍，正顺着裙摆淅淅沥沥滚落，在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褐的湿痕。
“快，扶阿穗去东厢房！”董婉猛地起身，“你速去请产婆！你去寻陈大夫，快！”
禾穗只觉意识像片浮叶，昏沉中竟似真的漂在楚江水面。耳畔是浪涛拍岸的轰鸣，眼前却闪过方才厅内众人惊惶的脸，还有那滩在砖地上蔓延的湿痕，此刻正化作江底翻涌的暗流，将她腹中那团温热的血肉一寸寸往下拽......
“姨娘，姨娘......”耳畔是谁在唤她。
“阿穗，快醒醒！”董婉的声音带着裂帛般的急切，指尖狠狠掐着她的人中，“糖宝还在你腹中挣扎呢，他还未看看这世界，你怎么忍心......”
“世子妃，姨娘一直这样下去不成呀！再流下去，大人孩子皆会......”产婆的话哽在喉间。
“去将元宝抱来，”董婉厉声截断，向青岚吩咐道，“让他在外间唤她姨娘！”
青岚急道，“哥儿才四岁，怕是会吓到！......”
“这点事就吓着了，往后如何撑得起家业，快去！”
禾穗只觉四周好吵，眼睑上重若千钧。
恍惚间门外传来元宝的呼唤声，起初只是喊着玩，可迟迟等不到回应，便也慌了神，那声音里开始带上了哭腔。从青岚怀里挣扎着要往屋内扑。“姨娘......开门呀，姨娘......”
院中禾叶攥紧了手，本该回营的脚步钉在原地。大不了回兵帐领二十军棍。
也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屋内静悄悄的，娘当年生禾锦时，好像是痛呼过的吧？实在是当时年岁太小，记不清了......
“哥儿别进去，”青岚慌忙抱稳元宝，“姨娘生糖宝呢，咱们乖乖在外面等着，一会儿就能看见弟弟妹妹了。你唤一唤姨娘，给姨娘鼓点儿劲儿，好不好？”
此时的元宝哪里听得进劝说，只一味哭闹的着要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