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唯有瓷碗轻碰的脆响与细微的咀嚼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禾穗眼眶通红，喉间像是哽着一团棉絮，半晌才颤声开口：“爹，我和你说说在府里的日子吧......”
禾穗爹放下碗筷，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心疼，示意女儿继续说下去。
禾穗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刚入府时，我什么都不懂，也闹了不少笑话。多亏义姐身边的唐嬷嬷时常私下来教我，教我府规矩礼仪，教我人情世故......”
“后来到了巧姐儿跟前，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性子却比院里的玉兰花还招人疼。每次得了新点心，总要分我一半；绣了香囊，也悄悄往我怀里塞。义姐总说我是要陪着巧姐儿长大的，小姑娘就真把我当亲姐姐。她读书写字时，也拉着我在旁坐着，一笔一划教我认字......”
说到这儿，禾穗声音忽地哽咽。她伸手抹了把脸，指腹蹭过温热的泪痕：“义母能把你们接来京城，我是万分感激的，知道你们就在不远的庄子里住着，我便觉得安心......”
“她们拿真心待我，我却连半分都还不上。”“禾穗攥紧帕子，“前些日子义姐失了孩子，原本好不容易养得圆润的脸瘦得见了骨......我守在她床边，除了替她掖掖被角，连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周全。”
她忽地抬起头，眼底蒙着层水光“我真的没有要攀附富贵的意思，只求能守着巧姐儿读书习字，看着她平安长大。只要义姐能少些愁绪，我做什么都甘愿。”
禾穗爹静静听着，眉间的忧虑渐渐化作柔光。他抬手抚过女儿的发顶，粗糙的掌心带着熟悉的温度。恍惚间，那个总爱追着蝴蝶跑、裙摆沾满草屑的小丫头，不知何时已亭亭玉立，成了能为他人遮风挡雨的模样。
“我家大丫真的长大了。”“他声音发闷，带着欣慰的鼻音，“往后啊，也能给别人撑起一片天了。”
禾穗闻言破涕而笑，指尖蘸着帕角仔细拭去眼角残泪，她扬声唤来守在月洞门外的丫鬟。丫鬟闻声轻移莲步而入，腕间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细碎清音。主仆二人默契地收拾起案上残羹冷炙，青瓷碗碟相碰时发出悦耳的脆响，混着窗外渐起的蝉鸣，在暮色渐浓的堂屋里织就一层温柔的网。
待收拾妥当，禾穗陪着爹又仔细问了家里情况，得知母亲安好，妹妹也乖巧，禾穗这才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稍稍放下。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她忽然瞥见父亲鬓角新添的白发，像是秋霜悄然爬上枝头，眼角的皱纹也比上次见面时深了几分。
“爹往后也不必那么辛劳，女儿的月例留着也无甚用处，到时都给捎回去，”
禾穗伸手轻轻抚过父亲鬓角的白发，声音里满是心疼：“如今女儿在府里也算站稳脚跟......”她从袖中掏出个荷包，塞到父亲掌心，“这是这些日子攒的，您带回去给娘，就说女儿惦记她，让她别总省着用。您农忙时也雇些短工，别再事事亲力亲为......”
禾穗爹慌忙后退半步，推着女儿的手往回送：“这使不得！你在府里吃穿用度哪样不要钱，攒些体己钱不容易。”他枯瘦的手指关节凸起，像是虬结的老树根，“你娘和你妹妹都好，家里也不缺这点......”
“爹！”禾穗将荷包硬塞进父亲掌心，按住他欲抽回的手，“女儿如今不能在你们身边尽孝，也只能给你们些银钱傍身，您再推辞，倒显得你在怪罪我似的。”
禾穗爹粗糙的掌心死死攥着绣荷包，像是握住一团滚烫的炭火，半晌才闷声开口：“傻丫头......”
父女俩絮絮叨叨说了许久，那些平日里藏在心底的关切与牵挂，此刻化作千言万语倾泻而出。夜色渐深，禾穗反复叮嘱父亲放宽心，说禾叶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无事。当油灯的火苗在灯芯上摇摇欲坠，她终于将父亲劝进里屋。
这是她第一次独自走在回烟雨居的路上。夏夜的风带着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脸颊。月光洒在蜿蜒的小径上，像铺上了一层银霜。路旁池塘里的荷叶在微风中相互摩挲，偶尔传来几声蛙鸣，打破了夜的宁静。远处更鼓沉沉地传来，已是三更天。
禾穗紧了紧衣襟，加快脚步。就在这时，不远处的花丛中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却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她心中猛地一紧，下意识停下脚步，目光警惕地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簌簌作响的花丛突然裂开道缝隙，一道纤弱身影跌撞而出。那是个十五六岁的丫鬟，鸦青鬓发散着草屑，苍白的脸上沾着泥污，深紫色襦裙下摆还洇着半片暗红。
她望见禾穗的刹那，漆黑的瞳孔骤然亮起，跌跌撞撞扑来，指尖颤抖着死死攥住禾穗袖口：“赵姨娘，求您救命……他们要打死我……”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轻响。两盏灯笼的昏黄光晕穿透夜色，映得小径上的碎石泛着冷光。
“可算逮着这小贱蹄子了！”两个裹着灰布短打的仆妇喘着粗气追到近前，前头那人横眉立目，肥厚的腮帮子随着喘息不住颤动。她目光扫过禾穗，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哟，原来是禾穗姨娘，深更半夜的，您怎么在这儿？这小蹄子手脚不干净，偷了我们姨娘的赤金镯子，您可别护着她！”
“我没有！”丫鬟浑身发抖，声音带着哭腔，指尖深深掐进禾穗的衣袖。
另一个仆妇倚着树冷笑，枯瘦的手指把玩着袖中短棍，木棍敲打掌心发出“啪啪”脆响。
禾穗眉头一皱，她不动声色地将瑟瑟发抖的丫鬟护在身后，“你们姨娘是谁？有何证据？”
两个仆妇对视一眼，满脸横肉的妇人突然扯开嗓子嚷起来，脖颈上的赘肉跟着抖个不停：“哼！金镯子就藏在这小蹄子的被褥底下，铁证如山！如今人赃并获，赵姨娘还想帮着抵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