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初，松烟斋的铜鹤香炉里飘出淡淡沉水香。禾穗攥着帕子立在门槛外，晨露沾湿了粉色裙裾，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雕花木门“吱呀”洞开，阿彻将她迎进内室，紫檀木书案后，宋怀谦正握着狼毫批注账本，玄色锦袍上的暗纹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过来先将这些采买清单核一遍。”他随手丢来一摞泛黄账册，禾穗慌忙接住。
天光渐亮，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搅得她眼冒金星。当她第四次核对完粮食出入，砚台里的墨汁已凝结成块。
宋怀谦不知何时走到身后，沉水香混着雪松味笼罩下来：“可有问题？”
禾穗浑身僵硬，喉咙发紧：“妾身核查了几遍，并无错漏。”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的紧张。
宋怀谦挑眉，手指叩击账册，“今日就到这里，先去给你义姐敬茶。”说罢，他转身率先踏出松烟斋。
禾穗慌忙将紫毫搁回笔架，素绢绣帕擦过指节时沾了半枚墨痕，她提起粉红襦裙快步追去。
瑞锦阁内鎏金兽炉青烟袅袅，艾草混着药香在雕花木梁间萦绕。董婉斜倚着月白软枕，鬓边珍珠步摇随着呼吸轻晃，泛着冷光的珠串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尽显病弱之态。
苏姨娘尚在禁足，未能露面。云姨娘半靠在湘妃竹椅上，宽松的鹅黄襦裙仍掩不住高高隆起的孕肚，她捏着素帕不时轻拭鬓角的薄汗，泛着薄红的脸颊写满谨小慎微。发间只斜插一支银簪，簪头缀着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
顾姨娘则端坐在绣凳上，一袭橙红色云锦纱裙将纤腰衬得盈盈一握。她眉眼细长上挑，眼尾点着丹蔻，朱唇不点而红，耳坠着赤金累丝嵌红宝石的坠子，哪怕只是端坐在绣凳上，周身也萦绕着勾人魂魄的媚意。这般艳丽的容色，与云姨娘的温婉气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宋怀谦阔步踏入屋内，兰姨娘与顾姨娘见状，纷纷离座屈膝行礼。宋怀谦虚扶了兰姨娘一把，便径直在床沿落座，衣袂带起的冷香弥漫开来。
禾穗气喘吁吁跨进门槛，发间的海棠步摇还在簌簌晃动。抬眼正望见他向董婉颔首，墨玉般的眼瞳深不见底：“世子妃抱恙，敬茶之礼便不必拘着旧例了。人既到齐，便开始吧。”
董婉倚在软枕上，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两声轻咳似断弦之音。禾穗匆匆瞥了眼她苍白如纸的脸，膝头磕在青砖地上，凉意顺着裙摆往上爬。
青岚托着描金茶盘行至跟前，禾穗端起茶盏，“世子，请喝茶。”宋怀谦接过浅啜一口，喉结微动，将茶盏稳稳放回漆盘。
阿彻双手呈上漆盒，禾穗慌忙接过，又端起另一盏茶，膝行至榻前：“世子妃，请用茶。”
董婉接过茶盏轻抿，声音轻柔如絮：“快起来，地上凉。”
青梧一边递上漆盒，一边将禾穗搀扶而起。却见顾姨娘掩着帕子娇笑出声：“姐姐真是偏心，我去岁敬茶时，可没这等贴心关怀。妹妹也忒小气，怎不打开世子与世子妃的礼盒，让咱们也开开眼？”
禾穗捏着漆盒的指尖微微发白，正要揭开盒盖时，一道清冷嗓音不疾不徐响起。宋怀谦负手而立，声线如浸了寒冰：“不过是些寻常物什，你在宫里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何必在此多事。”
顾姨娘脸上笑意瞬间凝固，青黛眉梢染上难堪之色。云姨娘见状，忙轻轻拉了拉她袖摆，向禾穗柔声道：“顾妹妹最是心直口快，不过是和禾穗妹妹打趣罢了。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哪里会把这些俗物放在眼里？”
顾姨娘尤有不甘，单论容貌，她身姿窈窕、肤若凝脂，比苏兰沁多了三分勾魂摄魄的艳丽偏偏世子更喜欢去苏兰沁的院子。
好不容易苏兰沁与绮云皆有身孕，长风院只自己与世子妃二人能近身侍俸，原以为世子会看在她空闺独守的份上垂怜一二，谁知他竟因世子妃膝下无子，日日歇在瑞锦阁。
待世子妃终于有了身孕，她掐着日子盼着时来运转，谁料世子宁可独宿松烟斋也不愿多踏足她的院落。
如今世子妃小产伤了根本，再难有孕，这正是她翻身的绝佳时机，谁先诞下麟儿，谁便能母凭子贵。她满心盘算着如何争宠，却不想世子妃一纸令下，竟将义妹抬为姨娘，让她所有盘算皆落了空。
忽有小厮匆匆来报，说是宫中传了急诏。宋怀谦神色一凛，对众人道：“你们也赶紧散了，别扰了世子妃休养。”说罢向董婉微微颔首，“我先去了。”
董婉轻轻点头，见宋怀谦消失在门口，方道：“阿穗留一下，你们且回去吧。”
随着脚步声渐次远去，屋内重归静谧。董婉朝禾穗伸出手。禾穗会意，轻移莲步在床沿坐下。望着董婉眼下青黑如墨，轻声问：“义姐昨夜可是没睡好吗？”
“白日里睡久了，晚上睡不着罢了，无碍。”董婉轻轻摇头，忽而想起什么，眼波流转间带了几分嗔怪：“巧姐儿年纪小不懂事，昨夜扰了你们......你们只管让奶娘将她抱回霁月轩便是......”
话音未落，禾穗已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义姐......对不起，我还没准备好。”
董婉本欲抬手抚上她肩头，指尖却在半空中凝滞。她凝望着禾穗低垂的发顶，面上浮起几分不解：“这是为何？早晚总有这一日的，能早一些自然更好。”说着，她微微前倾身子，试图看清禾穗隐在阴影下的神色，语气不自觉地放柔，“莫不是有什么难处？告诉姐姐，姐姐替你想办法。”
禾穗缓缓抬起头，眼眶微微泛红，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只觉得这样是对您的背叛。我害怕......害怕朝夕相处间，会不受控地喜欢上世子。一旦动了情，就会生出贪念，想要更多，更多......我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