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六年三月,是个好时节。
冻土渐渐松动,翠绿的草尖从枯败的腐朽中钻出,鸟鸣声响彻林间,陌上花开遍野,枝头新发嫩芽,棉服换了春衫,灰云散去,湛蓝的天空飘来远方的白云,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舒心的笑容。
草叶鲜和花蕊香,飘荡在空气中。
凌晨折折一根比小拇指还细的柳条,蹲下来双手反方向拧动,面色狰狞,费了好大的力气,把外皮和木头拧的脱离后,从解二手里接过小刀,抽出一段空柳皮。
用指肚抵着刮去外皮后,鲜绿色的内皮便露了出来,他将制好的柳皮放进嘴里,嘬了半天后,鼓起腮帮子使劲一吹,发出清晰的“嘟嘟”声。
小小的腰果被这种声音逗的哈哈憨笑,迫不及待的就伸出手从凌晨手中将哨子抢了过去,双手捏住使劲吹,又嫩又圆的脸蛋憋的通红。
凌晨一只手扶着她的背,另一只手捏住哨子给她传授技巧:“果果,你不要用牙咬死,那样堵着气儿没地方出啊!你听爹的,拿嘴唇抿着压住就行,要留一点缝隙出气。”
腰果双手握着柳条转过身去,背着凌晨依旧我行我素。正所谓三岁看老,一个漏风的小棉袄、不听话的小姑奶奶已经初露峥嵘了。
在松散的石子铺就的蜿蜒小道尽头,是静宁书院的主广场。
有的学子坐在广场边的台阶上,发出朗朗诵读声;有的学子几个人聚在一起,围着放风筝的同学研究空气的奥妙;小河里还有学子划着小舟,用削尖的木棍插鱼,研究光影的折射。
院长十分重视学子们的动手能力,鼓励学子们将书本上的知识运作到现实中来,在实践中真正明白文字中所记录和蕴含的意思,再拓展思维,为自己的想象插上翅膀。
望云军、龙啸营这样的战略部队,在乱世之中靠的是草莽英雄和乡里亲党,他们凭借着自身的悍勇和无畏,使得开封府这种四战之地免受战火的波及和摧残,可以说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
但现在,除了后面加入的知识分子之外,最开始的那帮人必须全部回到静宁书院,接受理论培训和知识补充。
并且,往后这两支部队的将官,只招从静宁书院毕业的学子。
他们当然不乐意,打仗是靠读书写字的吗?老子们大字不识一个,照样征战四方,平定了长江以南的所有军阀和割据势力,学习?学个屁!
但当他们听说这是凌晨亲自下达的命令后,一个个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准时来报到了。
无论是曾经的护庄队成员,还是镖局里的镖师,谁敢不听凌晨的?
这就是老上司的威望。
在新生的大郑,国子监和上林苑是需要靠渊博的知识、雄厚的背景,以及广泛的官场人脉才能进去的。但静宁书院不一样,前两者的优秀毕业生,才刚刚达到静宁书院的入学门槛。
而随着静宁书院的学子们在各行各业大放异彩,用奇怪的知识解决了很多麻烦,提供了很多便利之后。兵部、御史台、刑部、工部联名上奏,要求将静宁书院收归朝廷所有,加入取仕通道,为朝廷培养和提供军事、经济、刑侦、建筑方面的人才。
中书门下经过合议,觉得真不能再这样忽略下去、让静宁书院继续野蛮生长了,必须要有朝廷的监督和管理才行。
三月中旬,吏部和礼部派遣官员入驻静宁书院,将该书院正式纳入朝廷机构的管辖,大郑终于有自己的国防科技大。
物理和化学这两门学科,即使是最浅显的理论,放在后世连初中生都知道的知识,给大郑带来的也是颠覆性的震撼!
当然也有某些老顽固觉得是奇技淫巧,甚至认为是邪术。但是很可惜,静宁书院的创办者是凌晨,在里面上学的学子有些是家族背景强大的萌新,有些是刚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虎狼,强大的背景和恐怖的执行力,足以让他们闭上哗众取宠的小嘴巴。
毕竟谁也不想看到一群胡子拉碴、三四十岁、满脸凶相的壮硕书生,在自家门前指指点点,并且口里说着什么“抛物线”、“着弹点”、“先炸门头”之类的。
温茂进京后,先是去了一趟皇宫,陛下留他住宿了整整两夜,谁也不知道他们俩谈了些什么,反正最后陛下直接加封温茂为太尉,太子太保。
此举,赢得了江南地区在役和退役军官将士的人心。
我们太尉还是那么牛逼,即使是归降了大郑,也直接位列三公。大郑高层也有我们江南军队老元帅的一席之地,更不要说还有很多江南官员直接进入了汴京朝堂,是真的感觉成一家人了。
江南各地军户、民众的抵抗意志和隔阂心理都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消除和淡化,这就是影响力和名望的力量。
但是望云军和龙啸营的老卒们都颇有微词,四大行营被调过来轮流学习的战将们就更别说了。
殿帅说什么,那自然就是什么,我们从还是泥腿子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对他的本事和人格魅力自然是敬服的。
但温茂……
一个糟老头子,还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让他来当我们的夫子,对我们吆五喝六的,谁能服气?
战场上打不赢我们,现在居然跑来教我们怎么打仗,这不纯纯倒反天罡吗?
一群中上层将官们聚在一起,毫无仪态的坐在学堂的桌子上,流里流气的互相议论——
学子甲:“他温老头算个什么东西?被我们东南行营打回去了三四次,硬生生的摁在长江以南入不了中原。现在怎么回事?仗着年纪大就要来给我们上课?他配吗他?!”
学子乙:“要我说,你们东南行营啊,还是不行。当初都让人家打到徐州城下了,打来打去也基本都是防守战,还得是我们西南行营。
先不说晋阳之战,就说关中易帜后,我们就留下了三万人。短短几年时间,逼降朔方、进驻汉中、突袭剑门、合围成都、平定矩州、发展出了十五万大军。
更不要说后来出川作战,荆楚岭南一股而定,沿江东下,江夏、豫章都是望风而降。还帮着你们东南行营一块参加采石矶渡江大战!要我说,没有我们西南行营,统一天下恐怕还得再晚两年!”
学子甲听的哑口无言,只能赞同的点头。
这是实话,西南行营最初的底子,那真是打遍了大半个九州,绕了整整一大圈子,几乎在学院门口的那张石刻版《万里山河图》上画了个圆圈。
学子丙:“不见得吧?没有我们北方行营守着北境长城挡住那些草原蛮子,你们哪有时间这么慢悠悠的横扫天下?别看我们拿下的地盘没你们多,可作用比你们大多了。”
学子丁顿时就不乐意了,他也是西南行营的,在这种话题上当然要争论一番了:
“这是什么话?我就觉得你们北方行营不痛快,守什么守?有什么好守的?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要是换了我们西南行营来啊,哪部草原蛮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不找他麻烦就该偷着乐了!
还敢侵犯咱们大郑疆界?只要他娘的敢露出这个苗头,老子直接打出长城捅到他姥姥家窝棚里去!惯的毛病!要我说就该学学人家西部行营的弟兄们,一声不吭的都打到西域去了!
我可是仔细研究过咱们学院门口的那张《万里山河图》,那西域,是真他娘的又大又远啊!西部行营的那帮弟兄,打的比我们还远,听说一路上还有不少地方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和沙漠,千里无人烟。
不是我狂,咱大郑的四大行营,我就服西部行营的兄弟,别的……嘿嘿,都往后站站~~”
“这是实话,咱们其他三大行营,打的都是有人有补给的地界,再差都有水有树呢。西部行营的那帮兄弟是真厉害,你要跟老子说从江陵到安庆一个村庄都没有,老子们还真有点心里发怵呢!”
“对对对……”
“是啊,那真不是凭胆量就能去得了的……”
意见统一、点着头沉默了半晌后,众人又想起温茂了。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学子不满的说道:
“你们说说,咱们不管是哪个行营的,那都是纵横四海一步一个脚印打下来的天下,凭什么让他一个手下败将教我们怎么打仗呢?老子可是有不少乡党同袍死在了徽州军的刀下,老头子要是敢来,老子……”
说着说着,这名出身青州军的中层将领突然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整个人哑住了。
因为他看到凌晨抱着一个小女孩,立在窗户外面看着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向窗户那边看去,一见是凌晨,瞬间都站直了身子。坐在桌子上的骄兵悍将们也连忙跳了下来,双手并在两腿外侧立的笔直。
除了北方行营,其他行营的都部署也只是凌晨的小弟,甚至是小弟的小弟,谁敢在他面前无礼?
就算是北方行营的将官,地位身份也跟在场的其他学子差不多少,更何况现在奉命进入了静宁学院,前途都握在凌晨手里,根本不敢造次。
“说啊,怎么不说了?”
凌晨抱着腰果,似笑非笑的看着那名脸上有刀疤的学子,冷哼道:“我记得你是邓鍪手底下的飞将吧?当年在巢湖时,你一个人砍下了两名唐军校尉,是也不是?”
那汉子心虚的低下头,规规矩矩的回答道:“殿帅好记性,正是末将。”
“在这里,叫院长。”
“是,院长。”
凌晨将腰果抖了起来,换了个更轻松的姿势抱住后,语气严厉的说道:
“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们打败的是唐军,而不是温太尉!陛下对他颇为看重,就连本院长前半个月都在亲自监工给他修住所。
等他过两天来了这里之后,你们他妈都给我老实点!规规矩矩的把人家当夫子敬着,好好听、好好学人家的课业!
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是战功赫赫的猛将,但要是把军中的那一套带进书院里,持功自傲、目中无人,你看我收不收拾你们就完了,听清楚没有?!”
在场之人俱都神色一凛、头皮发麻、后背一凉——
“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