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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瑜从日本启程回国的前一天,她的姐姐裴妮乘坐的航班已经降落在了京海市虹桥机场的跑道上。

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美利坚时,裴妮心里原本充满了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躺在公寓的小床上,望着天花板细细盘算,下学期再回美国时,一定要彻底换个环境。

她打算申请转去一个新班级,如果可能的话最好直接换所学校。连现在租住的这间小公寓也不打算续租了,要找个全新的住处。

这样就能把过去的一切都抛在脑后,所有的烦恼和困扰都能随着这些改变烟消云散。

她特别留意了美利坚中部地区那些学费相对便宜的大学。

那些坐落在偏远小镇上的学校,镇上几乎没有华人居民,当地人说着带着浓重中西部口音的英语,这种口音在纽约人眼中总是显得土里土气。

但裴妮反而觉得,这样的地方正合她意。她暗下决心,等这次回国办完事后,就申请转到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小镇去。

在那里谁也不认识她,她可以彻底改头换面,像个真正的新人那样重新开始生活。

即便那些地方被大城市的人视为乡下,即便可能会被人看不起,她也全然不在乎了。

登机的时候,裴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到了一种终于逃离压力的轻松。

她向空姐要了一小杯白葡萄酒,就着酒吞下半片晕机药。

酒精加速了药效的挥发,没过多久,她的眼皮就开始发沉,意识渐渐模糊,整个人陷入了昏沉的睡意中。

这趟跨洋飞行十几个小时,她几乎全程都在昏睡。偶尔在半梦半醒之间,她似乎能感觉到自己快要睁开眼睛了,可意识却仍然漂浮在混沌的浅眠里。

恍惚中,她看见爷爷的脸、裴瑜妹妹的脸、白人男朋友的脸、日本女同学的脸,还有口语老师的脸,都像老式黑白电视屏幕上的雪花噪点一样,断断续续地在她的视野里闪烁、跳动,又很快消散。

在模糊的梦境深处,她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生活里还横亘着许多无法逃避的难题,它们庞大、沉重,像一座座无法撼动的高山,让她甚至一时难以清晰地描述出它们究竟是什么。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盲人站在大象身边,只能触摸到局部的轮廓,却无法看清全貌。

而最让她恐惧的,恐怕就是那个最大的难题。她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

每一次裴妮马上就要清醒的时候,那些不愿回想的记忆又悄悄浮现出来,她在美利坚遭遇的种种难堪,学业上的失败,被男友抛弃的伤痛,还有现在进退两难的处境。这些画面像潮水一样涌进她的脑海,让她皱紧了眉头。

她下意识地抗拒着清醒,死死闭着眼睛,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一般拼命抓住睡意。渐渐地,药效和酒精再次发挥作用,她又沉入了更深的睡眠。

那些不断闪现的面孔,那些令人窒息的往事,终于无力地飘散开去,留下她自己一人。

裴妮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原来放弃挣扎、随波逐流的感觉,竟是这样的轻松自在。她在睡梦中满足地叹了口气,嘴角甚至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她的美梦最终被京海打断。虹桥机场到了。

飞机一阵剧烈的颠簸,机舱里的广播声硬生生把裴妮从昏沉的睡梦中拽了出来。

裴妮不得不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前排座椅背后的小屏幕上显示着飞行路线图,在一张黄褐色的华国地图上,一个小小的白色飞机图标正不偏不倚地压在代表京海市的那个红色圆点上。

乘务员甜美的声音正在播报着京海的天气情况,京海市正在下雨。裴妮下意识地望向舷窗外,果然看到跑道上湿漉漉的反着光。

机舱里惨白的灯光照在每个人脸上,让那些经历了长途飞行的乘客们面色发青,就像京海菜市场里那些被酷热的暑气烫过又放蔫了的青菜一样难看。

已经有不少性急的乘客开始噼里啪啦地打开头顶的行李舱,七手八脚地往下取行李。

裴妮看到一个被各种行李带捆得严严实实的黑色行李箱从她面前晃过,那箱子看起来沉甸甸的,让她光是看着就觉得累。

她一点也不想动弹,甚至希望永远不用离开这个座位。

飞机已经完全停稳了,前舱的乘客开始缓慢地向前蠕动。他们马上就要走出这架来自美利坚的航班,重新踏上华国京海市的土地。

裴妮不得不慢吞吞地站起身,极不情愿地跟着人群往前挪动。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粗暴的推搡,有个急着下机的乘客正试图从她身边挤过去,差点把她撞了个趔趄。

身后那个男人不耐烦地推搡着,嘴里还不停地用英语催促裴妮快走,

裴妮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故意把随身带的行李包横在身前,挡在两人之间,不仅没有加快脚步,反而故意放慢了速度,就是不让这个没礼貌的家伙超过去。

“急着去充军啊?”裴妮用京海话低声骂了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后面的人听见。

后面那个男人突然炸了锅似的,扯着嗓子用英语嚷嚷起来。

男人的口音特别奇怪,裴妮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愣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她干脆扭过头去,装作没听见,但手上却把行李包抓得更紧了,牢牢挡在身前。

就这样,两个人一个在前头磨磨蹭蹭,一个在后面骂骂咧咧,像蜗牛爬似的慢慢往前挪。

裴妮的心情糟糕透了,她板着脸走下飞机舷梯。

在行李转盘前等待时,裴妮不经意地朝海关通道外望去。

闸口大敞着,刺眼的青白色灯光下,接机的人群挤在栏杆后面。

突然,裴妮的心猛地一颤。在那片攒动的人头中,她一眼就认出了爷爷的那张脸。

出国之前,裴妮是真心实意想要为爷爷争口气的。她一直觉得自己比妹妹裴瑜更纯粹。裴瑜想的是光耀门楣,顺便在家里站稳脚跟,而她裴妮,单纯就是心疼爷爷,想让他过上好日子。

上次临走前的时候,爷爷站在那扇年久失修、油漆剥落的老门前,像偷偷打开鸟笼的人,目送她这只小鸟飞向远方。

“忘了这里吧,”爷爷当时说,“飞得越远越好。”

那时的裴妮暗暗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把爷爷接到纽约,让他也能像自己一样远走高飞,逃离这个困住他一辈子的地方。

可如今,她这只小鸟没能经受住外面的风雨,灰头土脸地飞回来了。

在海关通道外,爷爷努力地挺直脊背,像靶场上立着的靶子一样,准备迎接即将射来的子弹。

可岁月不饶人,他那曾经挺拔的后背如今怎么也直不起来了,反而因为用力过猛,显得格外勉强和不自然。

裴妮远远地望着爷爷的身影,突然想起小时候见过的类似场景。那时候她就知道,每当爷爷这样沉默地站着,心里一定很难过。

记忆中最深刻的一次,是知道奶奶是主动离家出走的、再也不会回来的那段时间,爷爷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卧室那把老藤椅上,一言不发,就像个活靶子,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子弹穿透心脏。

这就是爷爷最难过的样子。爷爷的心,早就被生活千刀万剐过了。

而现在,轮到裴妮来给这颗饱经风霜的心再添一道伤痕:老人家费尽心血送到美利坚的孙女,什么都没干成,先上演了一出《蝴蝶夫人》。

裴妮这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脸面去见爷爷。

裴妮的心砰砰直跳,她慌乱地转身,想要顺着刚才下机的楼梯逃回去。肚子里的小生命似乎也感受到了她的不安,跟着一阵阵地悸动。

但是已经踏入华国国境的旅客,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裴妮死死盯着地面,瓷砖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爷爷的那张脸不断在她脑海中闪现,那个像靶子一样默默承受着命运枪林弹雨的老人,眼神里满是说不出的难过和失望。

一股莫名的烦躁突然涌上心头。她讨厌看到爷爷脸上刻满的岁月痕迹,讨厌自己心里涌起的那股酸楚的怜悯,更讨厌爷爷那饱经风霜的模样带给她的沉重压力。

要是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该多好。裴妮想,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掌心。可掌心的疼痛明明白白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这就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行李转盘突然“轰隆”一声启动,缓缓转动起来。裴妮一眼就看到了自己那个醒目的红色小行李箱,在传送带上移动。

当箱子转到面前时,她踩着高跟鞋稳稳地向前探身,一把抓住行李箱的把手,把它拎了下来。

“咔嗒”一声拉开拉杆,小红箱顺从地立在她身边。裴妮拖着它朝海关检查口走去,海关人员只是懒洋洋地扫了她一眼,然后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这下她不得不迎着闸口走去,连最后拖延的借口都没有了。小红箱的滚轮在地面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在裴妮的耳朵里简直比炮仗还要响。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把刀,正不可阻挡地向爷爷飞去。心里翻江倒海似的涌动着两种情绪,一边是对爷爷的心疼和不忍,一边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抗拒和厌恶。

虹桥机场到达大厅的日光灯惨白得刺眼,裴妮这才注意到站在爷爷身边的妈妈。

妈妈显然早就看见她了,一双眼睛哭得通红,鼻头也肿得发亮,像是已经偷偷抹了很久的眼泪。

裴妮发现,爷爷和妈妈的目光都先落在了她的肚子上,停留了好几秒,才慢慢移到她脸上。

回家的路上,爷爷始终紧紧护着她的红色行李箱,像个尽职尽责的搬运工,却一句话也不说。

妈妈也只是默默递过来一包她最爱吃的九制话梅,裴妮低头接过时,看见妈妈膝盖处的裤子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那是眼泪一滴一滴落下的痕迹。

裴妮把登机牌攥得发皱,转头望向车窗外。雨滴在车窗上蜿蜒而下,雨中的京海街道上,行人撑着湿漉漉的雨伞匆匆走过。所有的景物都蒙着一层灰蒙蒙的色调,带着京海雨天的无助与惆怅铺天盖地而来。

车子一路沉默地开到了家。爷爷和妈妈像影子一样跟在裴妮身后上了楼,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妈妈走在最后,轻手轻脚地把二楼楼梯口的门关上。裴妮清楚地听到门锁“咔嗒”一声响,那是斯别林锁的保险栓被放下来的声音。

大白天的就把门锁保险栓放下来,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裴妮立刻明白了他们的用意,这是不想让楼下的邻居知道她回来了。

那户住在楼下的人家,平时他们就不怎么来往。倒不是有什么过节,主要是打心眼里嫌弃那家人不讲究。楼下的厕所总是飘上来一股难闻的臭味,让人经过时都要屏住呼吸。

可现在,他们更怕的是闲言碎语。怕楼下那家人到处说,裴家的闺女在国外被人搞大了肚子,现在灰溜溜地跑回来打胎。平时总炫耀女儿在国外,满嘴英文,好像多了不起似的,结果到头来还不是出了这种见不得人的事。

很遗憾,裴瑜妹妹这会儿不在家,没办法马上告诉她,其实她小时候苦练的那手花体字,在美利坚是不入流的印度英语。

爷爷告诉裴妮说,裴瑜妹妹现在也不在北大上学,妹妹最近去日本做短期交流访问了,要等到明天才能回国。

“你先去洗漱一下,然后早点休息吧。”爷爷一边说着,一边帮裴妮把行李箱搬进她的卧室,随后就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裴妮站在房门口,环顾着这个许久未归的房间。

一切还是记忆中的模样,那台改装成书桌的老式缝纫机依然摆在窗户下面,上面放着她高中时常用的红雷牌收音机。

这台收音机能收到三个短波频道,当年她常常一边写作业,一边听着短波里传来的英语节目。那些播音员的声音,和托福听力练习里的男声特别像,带着标准的美式发音。

记得那时候,她总喜欢趴在缝纫机台面上写作业,两只脚无意识地踩着没有安装皮带的踏板,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在这样的时候,她常常会天马行空地想象自己的未来,将来会遇到什么样的爱情,会嫁给什么样的人。

这些想象朦朦胧胧的,就像短波信号时断时续传来的声音那样飘忽不定,充满了空中楼阁的美。

此刻,裴妮站在自己房间的门边,目光落在缝纫机台面的收音机上。

她突然想到了英语里的“was”这个单词。她竟然在想,要是想把这些事情告诉男朋友的话,一定要记得把所有的动词都改成过去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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