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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贺府,果然就见到前院十分肃清,许多家丁皆立在二老爷书房外,面色沉肃。

贺景春并不打算理会,只当是二老爷平日里和幕僚说话,看了两眼便要往蟾花堂走去,却突然看见贺景旭身边的两个小厮被拖了出来,几个家丁早就把长凳搬了出来,迅速的把人绑紧了。

在贺景春皱眉之际,二老爷身边的阿佩和阿琰拿了棍子,直直的要往两人身上招呼。

阿佩却是提前一步看到了贺景春,看他不动的模样只当这病秧子被吓傻了,只斜睨着行了个礼,嘴角挂着不屑:

“三爷赶紧回院吧,这两个奴才犯了大错,今日是要见血的,仔细污了您的眼。”

贺景春略微点头,直往蟾花堂去了,只吩咐里面的一众女使小厮今日不得出院。

二老爷的书房名为勤慎堂,檐下悬着块\"恪恭匪懈\" 匾额,酸角木书架上除了经史子集,更多的是大理寺的往年案件、官场手札。

此刻西窗下的花梨木书案上,摊着份尚未批阅的公文。

镇纸是块雕琢着獬豸的青玉,那是他当年升任大理寺左寺丞时,贺老太爷所赠的 \"明辨是非\" 之意,如今看来倒像个讽刺。

二老爷瘫坐在太师椅上,官帽歪斜,往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胡须此刻也乱了章法,见贺景时进来,只疲惫地摆摆手:

“别说了,为今之计,只能让那孽畜回青州老家避一避,等风头过了再想办法。”

贺景时公服未换,腰间玉带硌得生疼,却顾不上这些,急声道:

“父亲,二弟平日虽有些不着调,可还是十分注重学业的,好端端的半夜跑去青楼,还睡过了头,这不像他会做出来的事。为何王大人会这么巧,就看到二弟,亲自送去考场,又正好那卷轴被人撞出来......”

二老爷冷笑一声,窗台上的哥窑茶盏早凉透了,只猛地将茶盏掼在地上,瓷片迸溅到贺景时脚边:

“算计又如何?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贺家的脸都被他丢尽了!若真让他在排队时被搜出来,就连昌哥儿说不准都进不了贡院,得和那孽畜一起被赶出来。日后昌哥儿中了举,难道要顶着个作弊兄长的名声做官?”

废物东西,害得他日后要在大理寺举步维艰,没把他打死就不错了。

贺景时听着二老爷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火气,却是心里寒凉:

“父亲,二弟弟也是您的儿子,您......”

话未说完,二老爷猛地转身,官帽上的长翅差点扫到书架。他眼睛里仍旧像以往般冷酷,可嘴角却扯出个冷笑:

\"亲儿子?他毁了我的官场清誉,你可知王大人今早见我时,那眼神像看什么?像看个管教不严的废物!\"

说着他又抓起案上的茶盏,却在看清那是官窑青瓷时,又硬生生顿住,只将茶盏重重蹾在桌上,茶水溅到旁边的公文上。

\"你当我不想保他?\"

二老爷的声音压低了,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

\"可我这四品左少卿是怎么来的?是你大姐姐在宫里熬出来的,更是我日日在大理寺熬更守夜挣来的!他倒好,一夜之间让我几十年经营毁于一旦!\"

“我在大理寺熬了这么多年,从六品做到四品少卿,容易么?如今被这孽畜连累,王大人若在御前参我一本,这事可大可小,别说升迁,怕是这顶乌纱帽都保不住!他要是平日和我关系不好,明日就能递折子参我治家无方!你可知六部五寺考评最忌家风有亏?去年张御史就因侄子狎妓,被从正四品降了半级!”

他猛地咳嗽起来,案边上的《京官考核》纸页边角被翻得发毛,显然是时常翻看的。

贺景时望着父亲发颤的手指,那指腹上的老茧是批奏折磨出来的。

曾几何时,这双手还会抱他骑在肩上逛庙会,如今却只攥着乌纱帽的系带,绞得发白。

“可二弟毕竟是举人……” 他还想争辩,却被二老爷拍案打断。

“你和你三叔在吏部做事,就让他去青州做县丞,是我能保的最后体面。”

他走到博古架前,拿起一尊 \"指日高升\" 的白玉摆件,在手里慢慢摩挲:

\"咱们只能赌了,这是咱们家的转机。我已和你三叔说定,让他在京中打点,就说你二哥是读书读魔怔了,误带了旧文入场。至于王大人那边......\"

他顿了顿,从抽屉里摸出个锦盒:\"这是我准备的谢礼,只求他在上头少言两句。\"

\"这是我替他谋的最后出路了。\"

二老爷将便签递给贺景时,手指在县丞三字上敲了敲:\"虽是从八品的官职,却也是个正经官职,就在青州老家当个县丞,安生过日子便罢。你去告诉他,若想再回上京,除非......\"

他没说下去,只是听着窗外传来贺景旭贴身仆役的惨叫声,二老爷连眼皮都未抬。

贺景时接过便签,只觉得那两个字重如千钧。

他忽然明白,父亲不是不爱儿子,只是在他心里,仕途是天,是地,是撑起贺家的梁柱,任何可能动摇这梁柱的东西,哪怕是亲子,也得被牺牲。

贺景时却是不解二老爷所说的“赌”和“转机”的意思,可二老爷却是不欲与他多说。

没用的东西都能被这般算计,枉费自己苦心替他钻营筹划。

等贺景时退出去后,二老爷看着院外被打死的两个小厮长叹口气。明日他在官场里总归要被嗤笑,甚至王大人都会对他有所颇词。

想到这他闭上眼,手指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额角青筋暴起。

要扭转自己当下的局面,只能赌宫里的贺景嫣了。

有人给自己递了消息 ,且看这阵子了。

直至睡到快未时,贺景春才起身换衣裳,正吃着饭,月壶早已经掀开帘子来了:“奴婢刚把药送到烟波榭,大爷正好急匆匆的出来,正好拿了药去看二爷了。”

贺景春点点头继续吃饭,月壶轻声道:

“奴婢看大爷像是急得哭狠了,眼睛都是肿的,连鼻头也红红的一片,奴婢听说二夫人和二老爷吵得十分厉害,二夫人还回了趟娘家,只是没多久就回来了......二爷这事如今倒难办了。”

贺景春摇摇头:“这事和咱们没关系,你们只做不知这事,别的不可多说。”

依照二叔的性子,贺景旭影响到了他的前途和官场名声,不管是谁做的,这事定是会严惩,就连二婶婶都求情不了。

果然到了戌时,丰年从蟾花堂的后角门溜了进来,看到贺景春正在看着云粉阁送来的图样,附耳道:

“三爷,二爷被捆进了一辆马车内,外边只有大爷在打点。”

贺景春听了这话沉思了许久,便起身披了件大氅,往贺府门口而去。

深秋的夜晚有些凉意,贺景春咳了两声,裹紧了身上的大氅继续往前走,夏日夜里叫得十分欢快的蛐蛐声此刻也弱了下去,整个府里看起来十分冷清。

贺景时往车里放了棉被,又打点了银子,正要叫小厮出发,却听见身后传来几声咳嗽,他回头正看见贺景春拎着药匣子过来,一边捂着嘴咳嗽。

“夜深露重的,怎么过来了?”

他眼角微红,虽然问了这话,可还是接过贺景春手里的药匣子,放进了车内。在贺景时帘子掀开的瞬间,里头传来一声压抑的呜咽声,却很快被帘子覆盖住。

贺景春看着贺景时沉默了许久,直到一旁的车夫忙过来道:

“大爷,再不快些出发,怕是赶不上城门关闭的时候了。”

贺景时这才挥了挥手,一脸复杂的看着马车渐行渐远。贺景春搂着他的肩膀,轻拍着背安慰他,贺景时缓缓开口,声音艰涩:

“父亲这次动了大怒,下令不再让他参加秋闱。好在还有个举人功名,等二弟弟身子好些,就让他在青州老家做个县丞,也算有个安身之处。父亲在那边都替他打点好了,老家宅子虽比不得府里,却也是咱们的根。能不能再回上京,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青州是贺府众人的老家,贺老太爷就是在那一步一步靠着自己走上来的。

“他性子不好,等回了青州老家,做了小官看看民生艰辛,世态炎凉,或许对他也有好处......”

贺景春见他肩头微颤,知他心中苦楚,却不知如何劝慰,只得作罢。

这也算是贺府对外的体面了,二人望着马车消失在夜色中,唯有秋虫低鸣,更添几分萧瑟。

贺家原本在上京没什么人知晓,结果贺景旭一事出来,被传的有鼻子有眼的,更有好事者将这事编了几个版本,传得沸沸扬扬的。

贺家二公子心系青楼的胭脂姑娘许久,就连秋闱前一晚都宁愿宿在美人榻上,可不谓不风流。他竟是为了美人宁可作弊,好让胭脂姑娘做官太太,何尝又不是一段佳话?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贺家名声一下子就打开了,虽说二老爷和三老爷对外放了消息出来,可仍旧架不住有人散播。

夜晚。

“姚家暗暗出手,没想到不到两天的时间,这流言竟压下去了。”

贺老夫人歪在榻上,二夫人正用银匙喂她喝药,药汁的苦味让她眉头紧锁,却仍强撑着精神。贺景旭的事情让她受了些气,头疼了几日,此刻她就着蜜饯喝下,过了会才暗恨道:

“果然大家族手段了得,姚家心疼女儿,自是知道一损俱损的理由,咱们家也算没白白娶了那姚氏进来。至于旭哥儿的事,我才不管老二怎么看,你务必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莫要叫人平白算计了去!”

二夫人一想起贺景旭,还是不住的浑身发抖,当下也叹了口气,应诺道:“正是这话。”

婆媳正说着话,春华此刻急忙掀了帘子进来,喘着粗气,脸上却是止不住的高兴:

“老太太、二夫人,宫里边来人传话了,大小姐被封为了修仪,要咱们明日辰时一刻进宫谢恩!”

众人听了这话欢喜得落泪,老夫人本因愁烦而倦懒,听闻此言,顿时精神一振,眼中放出光来,更是有了底气起来:

““是二品的修仪?能居正殿的?”

“咱们嫣姐儿可算是苦尽甘来,来日诞下皇子,到时候再让姐儿为旭哥儿开口两句,说不准老二会听进去一些。如今嫣姐儿封了修仪,便是咱们家的靠山,待她日后诞下皇子,何愁旭哥儿没出路?有她撑着咱们家,许多事就顺遂了......”

二夫人想起被送走的儿子,又想起女儿的荣宠,一时百感交集,泪盈于睫。

贺老夫人一想到贺景媛的婚事说不准可以靠着贺景嫣封嫔而高嫁,她就十分欢喜。

日后贺府定将和其他世家一样家门显赫。

将嫣姐儿送去宫里果然不错!

若是前些年找个规矩人家嫁了,贺府也就富贵不起来了,那老头当时还反对,骂他们狠心,现在真想让他看看!

在大历,嫔妃们只要封为嫔位,才算真正的熬出头,如此一来,众人明日谢恩时便可见到贺景嫣了。

这消息不出一刻钟便传遍了贺府,贺景春笑了一会才堪堪止住,无奈的摇摇头:“二房真是......咱们家祖坟是冒什么青烟了,竟可着二房那飘,现下二哥哥过几年再慢慢调回来就是了。”

丰年疑惑道:“三爷,为何二老爷不再等几日呢,兴许二爷就不用回青州老家了。”

贺景春打了个哈欠,看着桌上的一盆茉莉花道:

“二叔又怎么会知道大姐姐突然晋封?且家族里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哥这事不仅让咱们家损了名声,还坏了二叔叔的官场清誉。尤其还是被顶头上司当场撞见这事,你说要不要命,二叔自然要立马处置。如今能让二哥去青州做个县丞,已是顾全了体面。”

他让丰年喝口茶喘气,继续道:

“如此局面已是最好的了,到时候大家渐渐忘了这事就作罢。只是二哥这事是实打实的惹恼了二叔,他苦苦经营多年的官场名声就这么被二哥损坏,是怎么都救不了的。幸亏咱们家也有人在顶着咱们家招牌,否则指不定怎么收场。”

在宫里封为修仪的贺景嫣,二叔和三叔这么多年的人脉关系,两位婶婶的娘家,大哥哥的名声和大嫂嫂的娘家,嫁给庆丰伯的贺景姿,甚至那些出嫁的姑姑们,她们背后的夫家都是多少有助力的。

他说到这话顿住了一会,盯着青玉雕水仙笔架直直发愣。贺景昌是不是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敢这般大胆?

窗外夜色渐深,蟾花堂的紫萝花瓣又落了几片,混着药香散在秋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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