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逸醒了。
这个消息像一阵风,吹过学院的每一个角落。
但他并未如众人所预料的那样,重新拿起扫帚,回归到那片金色的麦田。
恰恰相反,他病愈后的第一件事,是关上了房门。
一天,两天,三天。
木门紧闭,悄无声息,仿佛里面的人再次陷入了某种深沉的寂眠。
这份反常的死寂,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宣告都更具分量,它在所有学生的心头压上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最初的骚动和议论过后,一种奇特的景象出现在麦田边。
第一个学生,一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少年,在第三天黄昏时分,默默拿起了一把闲置的扫帚,走到了林逸曾经清扫过的路段,笨拙地扫了起来。
他没有言语,只是重复着那个简单的动作。
他的行为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
很快,第二个、第三个学生也加入了进来。
他们自发地开始轮流值守,清扫那条通往麦田的小径。
起初,一切显得杂乱无章。
有人起了个大早,却只挑最显眼、最容易“被看见”的路段草草了事;有人则在众人面前干得热火朝天,一旦无人注意,便躲到树荫下偷懒。
食堂送饭的学生,也开始有意无意地在林逸门前多停留片刻,高声喊着:“林逸同学,你的饭放门口了!”仿佛在等待一声回应,一个肯定。
楚瑶站在高处的窗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敏锐地察觉到,一种微妙的“服务竞争”正在人群中悄然滋生。
他们依旧渴望被命名,渴望被感谢,渴望从那个神秘的“观察者”口中得到哪怕一句“送饭英雄”之类的戏称。
善意正在被功利心悄悄腐蚀,一种新的、以“为林逸服务”为名的阶级正在无形中划分。
她不能让这股风向继续偏航。
指尖微动,精神力如最精巧的刻刀,卷起庭院中的一片麦叶。
那片麦叶打着旋,轻飘飘地越过窗台,精准地落在了林逸房间那紧闭的窗棂上。
月光下,叶片上天然而成的脉络,竟鬼斧神神工般地组成了一个清晰的问号。
这是她的询问,也是她的提醒。
第四日清晨,天色刚蒙蒙亮,“吱呀”一声,那扇紧闭了三天的木门终于被推开。
所有在暗中观察的视线瞬间聚焦。
林逸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清亮。
他的手中,没有拿扫帚,而是紧紧握着那半只洗得发白的破碗。
他没有走向麦田,也没有去食堂领取那份“爱心餐”,而是在无数道惊愕的目光中,径直走向了学院后山那座早已废弃的旧磨坊。
那曾是战时粮仓,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堆满了腐朽的杂物和厚厚的尘埃。
林逸一脚踹开摇摇欲坠的木门,在蛛网和灰尘的迷雾中,硬生生拖出了一台锈迹斑斑、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手摇石磨。
他将石磨安置在磨坊前的空地上,从怀里掏出一小袋麦粒——那是他病中偷偷攒下的。
然后,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视下,他弯下腰,开始沉默地、一圈一圈地推动那沉重的磨盘。
“嘎吱……嘎吱……”
生涩、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灰白色的粉尘随着磨盘的转动而飞扬,弥漫在他周围,将他的身影衬托得模糊而又坚定。
他一句话也不说,眼神专注地盯着磨盘的缝隙,看着那些粗糙的麦麸和面粉被一点点碾磨出来。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吃力,但每一个循环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节奏感。
整整一个上午,他就这样重复着单调的动作。
直到将所有麦粒磨尽,他才直起身,用一个破旧的布袋将那些粗粝的、未经筛选的面粉小心翼翼地装好。
然后,他找来一块木炭,在布袋上写下了一行字:第一袋无人认领的面粉。
做完这一切,他提着这袋面粉,走到人来人往的食堂门口,轻轻地将它放在了最上层的台阶上,转身离去,全程没有与任何人交谈。
那袋面粉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宣言,拷问着每一个路过的人。
当天深夜,当磨坊周围恢复寂静,一个瘦弱的少年,正是那个第一个自发去扫地的学生,悄悄地用一辆独轮车将自家那台小小的、同样破旧的石磨推到了磨坊门口。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是在石磨旁附上了一张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我也想磨点没人要的粉。”
第二天,磨坊门口又多了东西。
是两个高年级的学生,他们抬来了一面破损的筛网和一把断了柄的木铲。
林逸依旧没有出现,没有收下这些东西,更没有一句夸奖或感谢。
他只是在傍晚时分,再次来到磨坊,在斑驳的墙上钉上了一块木板。
木板上,是用炭笔写下的三行字:
谁来都行。
不记名。
别让磨冷了。
就在木板被钉上的那一刻,伊凡那沉寂已久的地底低语,如同跨越时空的钟鸣,悄然浮现在林逸的脑海深处:“第八十四节点……始于‘无名之劳’的回响。”
一周后,废弃的磨坊彻底变了样。
它成了学院里一个奇特的、自发形成的夜间聚集地。
白天,学生们依旧上课、训练,但当夜幕降临,总会有人三三两两地来到这里。
有人沉默地推动磨盘,将收集来的麦子碾成粉;有人找来工具,默默地修补着那些破损的筛网和劳具;甚至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不知是谁的家眷,每晚都会在角落里升起一堆小火,为那些深夜晚归、浑身疲惫的人煮上一锅热气腾腾的姜汤。
这里没有组织,没有领袖,没有积分,也没有荣誉榜。
谁做了什么,谁没做什么,无人记录。
人们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唯一的交流或许只是一个默契的点头,或是一碗递过来的热汤。
林逸每晚也只来一趟。
他从不主持任何事,也从不缺席。
他会为火堆添上一截干燥的木柴,会为煮姜汤的锅里换上清水,会扶正一张被坐歪的板凳。
他就像一个最尽职的守夜人,默默维系着这个空间的运转,然后悄然离去。
某个深夜,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磨坊破旧的屋顶开始漏水,冰冷的雨水“滴答滴答”地打在刚磨好的面粉袋上。
“快!快抢护粮食!”不知谁喊了一声。
瞬间,磨坊里所有人都动了起来。
他们手忙脚乱地搬运面粉袋,用自己的身体和破布去遮挡漏雨的地方,没有指挥,没有号令,却在混乱中形成了一种惊人的默契,行动节奏竟如一人。
楚瑶在精神世界里,清晰地感知到了这股前所未有的群体脑波——那是一种“无指挥的协同”。
没有领袖,却万众一心。
而林逸,他没有参与到抢救粮食的洪流中。
他蹲在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用那半只破碗,默默地接住从屋顶另一处缝隙滴落的雨水。
一滴,两滴,三滴……他神情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将接满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导入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陶罐里。
就在此刻,大地突然传来三声沉闷的震动,间隔均匀,如同巨人的心跳。
伊凡的警示!
林逸瞳孔骤然一缩,他察觉到了异常。
这震动并非来自地表,而是源自磨坊的地底深处。
第二天,他没有再磨麦,而是带着几个胆大的学生前来勘察磨坊的地基。
他没有动用自己那超凡的感知力去探查,那会让他再次成为唯一的“先知”。
他找来一只在角落里积灰的陶瓮,倒扣在磨坊中央的地面上,然后让学生们轮流俯下身,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瓮壁上,倾听来自地底的声音。
“什么都听不到啊……”
“只有嗡嗡的回声……”
学生们一个个尝试,都失望地摇着头。
轮到一个有着雀斑的胆小少女时,她刚贴上耳朵,身体就是一颤,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发颤地说道:“我……我听见……好像有人在哼歌?”
歌声?
林逸示意她别动,自己闭上了双眼,将全部心神沉入那微弱的声波之中。
那是一段极其古老、曲调简单而又带着一丝悲伤的小调,不成章法,断断续续,仿佛是一个人在极度疲惫和孤独时,无意识哼唱出来的旋律。
它不是任何已知的歌曲,却深深地刻印在了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林逸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幅幅破碎的历史画面——战火纷飞,一个瘦弱的无名女工,在同样的黑夜里,在这座磨坊里,一边流着泪,一边拼命地推动石磨,口中哼着这支属于她自己的、用以抵抗恐惧和饥饿的小调。
这支歌,早已被遗忘在任何史料之外。
当天夜里,磨坊的墙壁上,多了一段用炭笔抄录下来的、歪歪扭扭的曲谱。
正是那首来自地底的小调。
在曲谱的下方,林逸只加了一句注解:“她磨的面,养活了十七个伤员。”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进磨坊,那面墙壁已经变了模样。
曲谱周围,被无数后来者用各种笔迹写满了留言。
“我爷爷说过,他小时候就在这儿守过夜,听过类似的声音。”
“我妈妈哄我睡觉时,好像哼过这个调子……”
“向无名的英雄致敬!”
而在所有留言的最下方,不知是谁用一种稚嫩而又格外用力的笔迹,写下了一句叩问灵魂的话:
“今天我们磨的面,能养活谁?”
林逸站在墙前,久久凝视着那句话。
他缓缓伸出手,吹灭了身旁那盏燃烧了一夜的油灯。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过尘埃,恰好照在中央那台巨大的石磨上。
不知何时,在磨盘那粗糙的石面上,被人用极其精细的手法,刻上了一个极小的、宛如永恒符号的“∞”。
林逸的目光落在那个符号上,瞳孔微微收缩,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原来第八十四单元……问的不是‘奉献’,而是‘延续’。”
那个神秘的符号,在晨光下闪烁着微光,仿佛一个来自更深远时空的谜题,静静等待着被解开。